宁荣街,贾府门外。
“瑛二哥这是打哪儿去。”
正待翻身上马的贾瑛,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转身看去,却是日久不见的薛蟠。
“是文起啊,听宝钗妹妹说,你往北面行商去了,去了何处,何时回来的,一路可还顺当?”
转眼一二年过去,当年两人之间的那点芥蒂,早已烟消云散,反倒是薛蟠每次见到贾瑛时,总会收敛平日浪荡的性子,有模有样的行礼搭话,规矩了不少。
“劳瑛二哥记挂了,也只一言难尽啊。”
也不知薛蟠是真改性儿了,还是在他面前强壮的,看这模样,倒比上次相见成熟了几分。
虽说本性难移,可也难保世事变幻,对一个人的影响,总归一切还是要往好了想的。
“哦,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来了兴趣,说来听听。”贾瑛一副吃瓜的神情。
“此处不是说话之地,瑛二哥若是有空,珍大哥在府里摆了筵,为我接风,不如咱弟兄们一块儿聚聚,我尚有一位好友,为瑛二哥介绍。”
薛蟠习惯性的想要勾肩搭背,伸出手臂之后,才对上贾瑛那意味莫名的眼神,略显尴尬的将手臂收了回去。
他自知跟贾瑛玩不到一块儿,可说来也是怪了,贾瑛越是冷漠以对,他反而越想往跟前凑。
倒不是他犯贱,身为一个纨绔,最是会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碟儿了,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该巴结。
在他薛文起心中,贾瑛就属于他一心想要巴结的那类,人有能为不说,关键处好了关系,还能照着自己不是。
有时候,他总觉的贾瑛跟他不是同辈,倒像是长辈,遍观京中同龄的公子哥儿,哪个敢招惹贾瑛,有这么一位靠着,他在京中能横着走。
奈何,对方对自己总是不冷不淡的。
“赴宴就不必了,我眼下还有事,虽不怎么急,却也推脱不掉,在这里聊两句就是了,眼下时间尚早,总耽误不了你们吃酒的。”贾瑛带着淡淡的微笑说道。
薛蟠自无二意,当下说道:
“不出门不知天下之大,此行北上,可真是苦煞了我也,出了京城,南边一点尚还好走,再往北边之后,我便大病了一场,若不知道,还真以为自己掉进了冰窟窿里了呢,磕磕绊绊好在总归了到了辽东。”
“谁曾想,到了平安州之后,愈发的倒霉了。从平安去安乐的路上,遇到了四五波劫道的,那地方冰天雪地,荒山野岭的,纵是死了人,用不了半日就被雪埋了,哪有什么王法可言。”
平安州就在辽东半岛上,离着辽东都司衙止所在地不愿,至于安乐州,尚在沈阳和建州以北,是朝廷去岁新设的州府,如今也被建州部胡人控制着,为笼络建州东胡,边市之地,就设在了那里。
贾瑛知道薛蟠外出并不算顺利,可他记忆中的,也只是一笔带过,具体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去安乐之时,因是几家商队结伴而行,带了不少护卫伙计,遇到强人,虽不免凶险,可也被商队打退了,带去的货物,倒是换了不少银钱毛皮,还有老参。回程之时,因我受不了那边的苦寒,便先行一步,谁知坏事就坏在了这里,若不是恰巧遇到柳兄相救,只怕我就要交代在那冰天雪地里了。”
贾瑛听着薛蟠的历险记,谈不上津津有味,不过是闲暇时找些乐子而已。
这番经历对薛蟠也是有好处的,一个人想要成长,总要经历凶险磨难,毕竟是四家之一的掌门人,上百年的姻亲,纵是再混蛋,也不好看着就此落败。
“咦,薛大哥,柳兄,早听说你们回来了,想着去见你们呢,不想你们在这儿。”
宝玉带着小厮茗烟走了出来。
“瑛二哥。”
贾瑛点头回应。
“正要找你去呢。”薛蟠看到宝玉,也是一喜,这一遭也算死中逃活,再见亲人好友,更多了几分亲切。
三人在一旁闲叙,贾瑛则是饶有兴趣的盯着那位冷面俏郎君。
“这位莫不是救你的那位?”等三人叙罢,贾瑛看向另一人,向薛蟠开口问道。
“正要为二哥介绍,这位便是柳湘莲,同我和宝玉是旧相识,为人豪侠仗义,此次多亏了他一路护送。”
贾瑛向柳湘莲微微抱拳,说道:“还要多谢柳兄救了文起,改日若是有空,我做东,请柳兄到府上一叙。”
面对贾瑛,柳湘莲也不敢怠慢,施了一礼回道:“我与文起相熟,不敢称谢,大人之命自无不从。”
贾瑛摆摆手道:“到了这宁荣街,再不要提什么大人之称,里里外外都是亲戚,来的不是故交,也必与府上有旧,平辈相论即可。”
说罢,又向宝玉薛蟠道:“我尚有事情要办,便不与你们一块儿热闹了,改日再做东请你们一道。”
说罢,向几人拱了拱手,转身准备上马离去。
“哦,对了,瑛二哥,尚有一事要与你说,林家姑老爷到辽东镇了,托我带来信笺给你和林妹妹。”薛蟠从小厮那里取过了两封信,交给了贾瑛。
姑老爷道辽东了?
先前通信,林如海尚在蓟州,正要往宣府而去,南苑刺驾一案到现在还没个结果,这会儿人又到了辽东,看来这件事,与边军是脱不了关系了。
贾瑛心中埋上了一层阴云,勋贵一脉看来又要倒霉了。
势大的坏处就在这里,什么事都能把你牵连进来。
多想无益,贾瑛上马往京外而去。
时隔半月,又一次出京接人。
半坡长亭外,数十骑快马向着京城的方向奔来,离着长亭尚有百米的距离,便开始放缓马速。
“吁。”
唏律律。
数十匹战马鼻腔吞吐着热气,行色匆匆的杨佋从马背上跳下来,大步向长亭走来,隔着老远,biang听到杨佋爽朗的笑声。
“留白,未曾想你会到此迎我。”
对于贾瑛的出迎,杨佋内心甚是欣喜,他再一次为自己当初明智的选择而感到高兴,眼前这位,不仅帮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在江南站稳脚跟,自己能够这么快的回京,也是占了对方的光了。
当初他给贾瑛去信时,不过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却怎么也没有料到,对方一出手,就拿下了对面一员大将。
在杨佋看来,京城才是大乾的中心,他想要一争储位,就不能离开中心太久,可偏偏江南一行对他来说又极为重要,不得不走这一趟,如今不仅收获丰厚,还能名正言顺的提前回京,自是要归公与贾瑛的。
龙生九子,各不相同。
相比于性情阴鸷的杨仪,杨佋倒与杨佑有几分相似,但却比杨佑沉稳许多。
“殿下回京,臣岂能不来相迎,恭喜殿下。”贾瑛笑着说道。
听到“恭喜”二字,杨佋也露出了笑容:“是该庆贺一番。”
贾瑛将杨佋的表现看在眼底,不动声色说道:“王爷,此处风大,还是先回京吧。”
“好,路上正好与我说说京中之事。”
二人翻身上马,在一众护卫拥簇下,向京城而去。
“周墨被下狱了,绣衣卫从其府中超出上百万两银子,还不说其他珍宝,陛下震怒,下旨严查。徐州那边,绣衣卫去晚了一步,袁茂林阖家自焚,无一活口。”
杨佋冷笑一声道:“怕只是有人向灭口吧。”
贾瑛只笑不答。
“留白以为此案应该怎么查?”
贾瑛反问道:“王爷的意思呢?”
杨佋沉思片刻说道:“仅凭一个周墨,最多让那边伤筋动骨一番,不能伤其元气,不过倒是可以借此事,削弱对方的实力。”
贾瑛点点头道:“王爷说的不错,丢了一个户部侍郎,改变不了大局。若将京城这盘棋局看做是两阵对垒,一方力强,一方势弱,以以三千对一万,如何取胜?”
杨佋若有所思,问道:“请留白教我。”
“咱们就好比势弱的一方,待甲不过三千,既然势弱,那就要学会在强者面前收敛锋芒,避免彻底激怒敌军,做那以八百换一千之事,否则最终先覆灭的一定是咱们。就像一个猎人面对一头猛虎一般,我们要做的是耐心等待时机,伺其要害,一击而中。”
“一个周墨,即便是把他肚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也不过是抓两只烂鱼臭虾罢了,还会搞得人人自危,人至察则无徒,王爷应该懂这个道理。欲取大位,切不可杀心太重啊。”
杨佋知道贾瑛这是在告诫自己不要心急,可那毕竟是一个侍郎,正三品的大员,已经算是位高权重了,如果就这样轻轻揭过去,岂不白白错失一个机会?
杨佋心有不甘,陷入沉默,没有给贾瑛回应。
贾瑛见此,只能继续说道:“王爷莫要忘了,不论是将帅亦或是小卒,只要是在棋盘上的,都是对子,而非博弈之人。这盘大棋,有资格做弈手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人而已。”
杨佋闻言一振,面露恍然。
“我明白了,若非留白提点,险些坏了大事。”
他和杨仪要争的,不再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谁更合仲裁者的心意,而那个掌握决断大权,一言可定胜负的,便是他的父皇。
“此次入京,父皇必然相召,即便是我来主审此案,也需要有人辅佐,留白如若愿意,我向父王保举你来做我的副手如何?”
杨佋明白自己势单力孤,是以对于贾瑛,他给与了足够的尊重,甚至他在贾瑛面前,从不以郡王自称。
可见贾瑛在他心中的分量之重。
他满心期待的说出自己的想法,没想要贾瑛回应他的却是摇头。
杨仪心中闪过一丝失望。
贾瑛见状,安抚道:“王爷,陛下钦命王爷主审,是对王爷的信任,也是考教。若是陛下想让臣也插手进来,又何必等到王爷回京亲自说呢?”
“王爷只需安心秉公办事即可。”
转眼城头在望,贾瑛勒住马蹄,说道:“到京了,臣还另有它事,就不随王爷一道了。”
杨佋才刚刚从方才的话语中回过味儿来。
“留白自便就是,京城再见。”
纵是在所有人看来,贾瑛已经做出了选择,但该避嫌的时候还是要避的。
“二爷,咱们去哪儿。”
“去通州码头。”
就在主仆二人往通州方向驶去的时候,前方急行的杨佋忽然勒住马蹄,转身紧紧的看着离去的贾瑛。
“王爷,这位靖宁伯似乎还是不愿完全倒向咱们这边。”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驱马到杨佋身侧,意有所指的说道。
杨佋收回目光,淡淡的说道:“放心,他没有选择,只是迟早的事。”
“再者,他说的也有道理,父皇的心思谁也猜不透,咱们还是要谨慎一些。”
“咳咳。”杨佋忽然一阵急咳,脸色有些苍白。
只听他又说道:“仓促赶路,染了风寒,等回京见过父皇之后,你派人到太医院请一名御医来。”
中年文士也不知杨佋所说的“没有选择”指的是什么,大概王爷还另有安排吧。
“属下知道了。”
再有两日便是年节了,京中各部衙门虽然都已封印,官员们也开始享受起了一年一次的最长休沐假期,可许多人似乎还在翘首等待着什么。
近来周墨一案闹得沸沸扬扬,若在往常,不过是一个寻常的贪腐案罢了,可此次却是不同,牵涉到了储位之争,百官们都想看看双方各自的表现。
不过,事实却让他们失望了,好不容易等到另一位回京,礼王府却突然传出风声,礼郡王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说是路上感染了风寒,十天半月的恐怕下不了地。
这让等待吃瓜的众人深感失望,尤其是三法司的官员,还想借着休沐的由头,躲过这次是非呢,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等到杨佋病好,恐怕衙门已经开印了,他们也不得不被迫营业。
年节的请一天,贾政忽然派人来请。
往梦坡斋的路上,遇到平儿,贾瑛停下了脚步。
“给瑛二爷请安。”
“是平儿啊,年节当前,你不陪着你家奶奶,这是往哪儿去,琏二哥呢,进来怎不见他?”
“我家二爷病了,出不了门,刚打发人送走了大夫。”
“病了?你替我带个好,回头我再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