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冯恒石之时,他身上只是带着一丝垂暮之意,二见冯恒石,贾瑛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什么叫老骥伏枥。
这是他们二人的第三次见面,此刻的冯恒石给贾瑛的感觉,是真正的一个垂暮的老人!
脸型消瘦如刀削,颧骨突出,面色之上泛着一丝苍白,只剩下一双眼睛是明亮的!
“你来啦!”老人面带慈祥的微笑,和声向贾瑛开口道。
“老师!学生来看你了!”贾瑛行至榻前,声音之中带着颤抖,叩拜道。
冯恒石面色不待一丝悲意,只是祥和的说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你的事情东莱公在信中都与老夫说过了,老夫能有你这样的学生,此生也算无憾了!”
“是学生来迟了,未能替老师分忧!”贾瑛面带悲意道。
冯恒石拍了拍榻沿是以贾瑛坐下,又轻笑一声道:“这里的形势复杂,超出老夫所料,即便之前你在老夫身边,也难改变什么,不过你现在来的倒正是时候!”
说起湖广的事情,冯恒石眼神之中又绽放出精光,脸上的苍白之色都被冲淡了许多!
“之前老夫在湖广行事举前曳踵,无非就是担心无人可用,以至引发一地政令瘫痪,那些人之所以有恃无恐,明里暗里与老夫作对,不就是因为这个吗?如今朝廷却是解了老夫的后顾之忧!今岁的新科进士,除了被选派到大乾各个地方的那些外,叶百川手中还截留了一部分,人数不算多,但也足以解燃眉之急,还有会试落选的一部分优秀的举子,也被他挑选了出来,可以填补一些地方的职缺。
老夫正想着该如何安排这批人,只是苦于身边没有一个能信得过的,又有能力的人,去帮老夫办这件事,如今你来了,老夫也就轻松多!”
贾瑛却不知道叶百川在朝中百官的眼皮之下,还排了一出暗度陈仓的大戏。
吏部不是没有往湖广派任新选官员,比如柳云龙此刻就在江夏县任县令一职,只不过这些都是明面上的。
随着冯恒石的深入行动,湖广这边的缺额注定不会少了去,若只是走常规的程序,朝廷之中必然会有人反对他把大量的新选官员派往湖广的,叶百川是吏部尚书不假,但朝廷不是他的一言堂,一但有人反对,那么冯恒石在湖广的计划就必然又要无限期拖延,甚至最终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那些人放过去。
如今叶百川玩儿了这么一手,却是将朝廷众人都骗了过去!
这就是身为吏部尚书的好处!当然前提是要有皇帝给你背书,这场大戏显然不是叶百川一个人就能排出来的。
至于说他是用什么手段瞒过众人的,贾瑛就不得而知了,不到那个位置,你永远不会明白吏部尚书的权利会有多大!
这也是为什么,吏部尚书入阁之路万分艰难的原因所在!
“老师可有什么需要学生分担的?”贾瑛问道。
冯恒石摇了摇头道:“此事先不急!我先与你分说一番湖广眼下的形势,也好方便你今后行事!”
贾瑛点了点头,端了一碗茶水,递给了冯恒石,随后坐在一边静心聆听着。
冯恒石抿了一口清茶,这才缓缓开口道:“起初老夫也只以为湖广的事情只是涉及到吏治的腐败,那费廉、钟善朗、鲍祀憹等人便是罪魁祸首,只是当老夫详查之后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咱们大乾地方行省,实行的是三司制,布政史不可能一手遮天,涉及到地方军政要务,三司之间相互推诿的事情,在咱们大乾各省屡见不鲜,是以后来才有了统摄地方军政总务的总督、巡抚一职!可湖广却偏偏与其他的地方不一样,这里的三司长官不仅走到了一起,而且还同流合污!即便是彼此之间有利益关系,能把这三位大员捏合到一块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其中必然是有人在起着穿针引线的作用的!起初老夫一直都认为这个人是徐遮幕......”
“难道不是他?”贾瑛想象不出,这世上除了皇帝和首辅,还有什么人的权势能及得上徐遮幕的。
冯恒石摇了摇头道:“是他,但不止是他!徐遮幕能参合得了地方政务,但他的手还伸不到地方军务这块儿。”
“大乾军务,一直都是开国勋贵的盘中食,你觉得以他们的性子,会允许别人从自己手里抢肉吃吗?”冯恒石意味深长的看向贾瑛说道。
贾瑛闻言,只是苦笑一声!
又是开国勋贵!
他入京一趟,开国勋贵也是见识过不少的,怎么别人眼中看到的是勋贵们如狼似虎,而他眼中看到的大部分的勋贵,却是比贾珍、贾赦他们也强不到哪里去,整日只知道斗鸡走马玩儿女人,哪里有旁人说的那么可怕!
八个公府的当家人,他差不多都见过了,除了有数一二个还保留了几分祖宗的勇武血性外,大部分都逃不过一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有人会怀疑,这一切都是他们的伪装,独属于勋贵的生存之道。
岂不知,装纨绔的时间久了,迟早也会变成真纨绔!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伪装,但那又何尝不是内心本真的一种表现呢?
老北静王他没见过,南安王却接触过几次,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老南安王的爵位,传到他这一辈原本也是个侯爵,可他却凭借征南之功,硬是又把爵位提了起来,算是重耀门楣了!
西宁侯只在战报里听说过,河西一战重伤未死,朝廷也只是下旨斥责了几句,却没有过多的追究责任!
至于东平王府的当家人,只听人提起过,传到这一代,也是位侯爵,不过年纪不轻了,如今却是一心在府中养老。
也许真正有权势的开国勋贵,也就只剩这几家了吧!
其他的侯、伯、子爵之家,大多数也都如贾府一般,甚至有的传承已经断了好多年了。
至于说像冯唐这样的将官,职位虽然不低,可毕竟没有爵位,影响力自然是要降一个档次的。
还有王子腾,眼下还远远算不上开国一脉的扛旗之人!等他什么时候把那个“权”字摘掉,或许......
且不提这些,又听冯恒石说道:“徐遮幕虽是湖广人士,可他久居京城之中,对于湖广的掌控力度,没有外人想想的那么大!再说,他是位极人臣不假,可富贵终究只有一代,不会长久,上面还有一位首辅压着,湖广的官员虽然视他做靠山,可还远远没有到了能为他把命都搭进去的地步!而且据老夫对徐遮幕的了解,此人爱权不爱财!”
贾瑛心中琢磨着冯恒石刚才的话,似有所悟,看向冯恒石道:“老师的意思是,那位楚......”
冯恒石点了点头!
贾瑛心中却是波澜丛生,那位这是想做什么?
却听冯恒石继续说道:“在拿下湖广都指挥使潘贵之后,老夫详查了兵部历年拨给湖广的军备,这一查便发现了端倪!兵部拨下来的军备之中,超过七成都不知去向,尤其是火器,湖广的各个卫所,到如今都还在使用着早该淘汰销毁的火铳、火炮!”
“他还想造反不成?”贾瑛惊道。
冯恒石只做平静以回应,却不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
贾瑛却又想到一事,有些担心的开口问道:“徐阁老难道也参与其中了?”
见贾瑛这幅神色,冯恒石好奇道:“怎么,你与徐遮幕还有交情?”
贾瑛摇了摇头道:“他家的二公子,徐凤年,与学生交好!虽没什么大志向,却是个不错的朋友,学生终究是不愿看到,他被牵连进来!”
冯恒石理解贾瑛的心情,说到底,他这位学生终究还是个年轻的,挥毫义气,广交朋友,哪个年轻的时候不是这般呢?
只是等到人过四旬之后,你才会发现,自己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有些是倒在了半路上,有些则是分道扬镳了,还有一些却成了你毕生的大敌!
冯恒石没有去安慰贾瑛,人生的酸甜苦辣,终究是要自己去体会,这是成长之路上必然会经历的一课!
却听冯恒石说道:“徐遮幕有没有参与其中,老夫不会做主观的评判,可他家的那位大公子......老夫这里有他与费廉等人的亲笔信!”
话说道这里,贾瑛也再没什么侥幸!
若只是结党贪腐,以徐遮幕的地位,或许能落个罢官归籍的结局,即便有人要与他清算,皇帝至多也只杀他一人罢了,可谋反之事,一但沾上边,阖家老小,远近亲族,又有几人能够幸免的呢?
“老师既然已经掌握了证据,那为何......”贾瑛好奇问道。
冯恒石摇了摇头道:“只凭我手里掌握的这些,还不够!事关谋逆大案,又牵扯到宗室,没有铁证,那只会给陛下添乱,所以还要再等,等他们先动手!老夫在湖广步步紧逼,就是要让他们再也忍耐不住!再说这些证据,老夫也不敢轻易派人递送京城,路途遥远,但有差错,那就是前功尽弃!”
“老师接下来想要怎么做?”贾瑛问到了今日的正题!
只听冯恒石说道:“老夫,要你去长沙!”
“去长沙?”贾瑛不解!
冯恒石点了点头道:“南疆云、贵、广三省,有南安王镇南大营的七万大军镇守,紧靠湘南,他们就算起事,也不会选择湘南地区!而且湖广的官员也不傻,我大乾朝还没到沸反盈天的地步呢!你觉的他们会与那人一条道走到黑吗?
所以我要你去长沙,一者是要你帮老夫稳定湘南的局势,我这里有一份名单,该抓的,该留的,都清楚的记在上面,你到湘南便依照名单行事即可,另外叶百川派来的那些新科进士我也交给你安排,只是他们是否何用,该安排在什么位置,你自行定夺,这也算是对你的一次历练了!还有一部分能用的湖广官员,你也可以酌情考虑重新安排。
二者,你我师徒一南一北,遥相呼应,若来日湘北有大事发生,有你在外,老夫也不用担心没有后援!”
贾瑛又问道:“老师,可我手中没有一兵一卒......”
冯恒石轻笑一声道:“你在南疆长大,我不信你在那里会找不到援兵!另外陛下曾给过我一道调兵的旨意,你也一并带走吧!”
贾瑛明白冯恒石的意思,他是向要自己去找南安王求援。
“可是,只留老师一人在武昌,学生实在放心不下,而且老师身边没有一个得用之人......”
冯恒石面色一正道:“留白,你要明白陛下派你我师徒到湖广的目的是什么!朝廷大事面前,个人安危何足道哉!再说,为师准备这么久,又岂会没有安排?你只管做好老夫交代给你的事情,就是对为师最大的帮助了!”
贾瑛最终还是应下了冯恒石对他的安排,却又想到一事,当即说道:“老师,您还有一位学生也在武昌府,您若缺人差使,不妨考虑找他!”
“你说的是柳云龙吧?”冯恒石面带笑意说道:“他上任之前,就曾来探望过老夫,还想要留下侍奉几日再去上任,只不过老夫没有同意!你放心,江夏离武昌城不远,该用得着他的时候,自然不会落下!”
贾瑛见此,遂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问道:“老师,学生多留一日,再启程如何?”
冯恒石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点头应了下来。
商议罢后续的安排之后,贾瑛又与冯恒石说起了他在江北的所见所闻。
冯恒石听后,同样面色凝重道:“你说的这件事,老夫已经知道了!事到如今也不必再瞒着你,那三阳教,本是白莲教的一个分支,老夫怀疑,他们就是那人的依仗,只不过是藏兵于匪罢了!对于江北的事情,老夫也做了安排,新任湖广都指挥使岑平南,如今就在荆州,只是,那边的局势更加糟糕,他也只能勉力维持,自然也就顾不上汉阳、黄州一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