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的蒋家远远没有现在这么鼎盛,那时候蒋老爷子还健在,身体也还硬朗,蒋家还只做饮品生意,在洛城开了一家最大的酸奶加工厂。
那时候正逢工厂扩建,正需要人手,蒋家成员们常常忙得不见天日,蒋家老大蒋峰和妻子崔媛常常不在家中,年少的蒋予淮也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
蒋予淮先天左腿小腿发育不良,十二岁那年做了小腿切除手术,平日行动要么坐轮椅要么戴假肢,因为身体原因再加上父母工作繁忙,他从小性格孤僻,甚少与人来往。
那一年的蒋予淮十五岁,刚好上高中,蒋予淮上的并不是特殊学校,他在学校中也一直以正常人的姿态生活,性格孤僻,没有朋友,平日里去哪儿都是独来独往,是以也没有人发现他的左腿戴的是假肢。
蒋予淮交第一个朋友是在那一年的雨季。
那一天体育课上考800米,800米考试对于蒋予淮来说是一项挑战,不过他从小就对自己要求严格,正常人能做到的事情他必须也要做到,800米考试他从来没有不及格过,只是那一天考完试之后出了一点意外,假肢的负压阀门松了。
他用手托着假肢,一瘸一拐来到学校北边那个废弃的实验室,现在正是上课时间,今天上体育课的班级也不多,更何况这个地方地处偏僻,很少有人来,是以他放松了警惕,撩开裤腿查看假肢情况,原本以为是负压阀门松了,扣好就行,撩开裤腿才发现是负压阀门坏了。
这下就难办了,负压阀门坏了,没办法扣紧,他也没法再走路,他并不想学校同学知道他是个残疾人。
就在他思索着该怎么办的时候他骤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他顿时警铃大作,猛然转头看去,这才发现有个人在实验室里睡觉,此时他懒洋洋坐起来,惺忪的睡眼落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而后又落在他那条戴着假肢的腿上。
蒋予淮几乎是立刻将撩开的裤管放下来,他一张脸黑沉如墨,刚刚一时情急查看情况,竟然没有发现这里还有别人。
那人起身走到他身边,蒋予淮自然也认出了他,他是他的同班同学,叫沈云骁,说起来蒋予淮认识沈云骁倒不是因为同班同学的身份。沈云骁是林家的远房亲戚,蒋家和林家是世交,他去林家做客的时候见过这个人。
他一向将自己这条腿掩藏得很好,哪怕大夏天也穿着长裤,学校里的同学并不知道他是残疾,但林家和蒋家是世交,林家人是知道他情况的,他和沈云骁虽然认识,但没有打过交道,他并不清楚沈云骁有没有从林家人口中得知过他的情况。
不过,沈云骁注意到他那条腿时眼神并没有意外。
此时沈云骁已走到近前,蒋予淮看他的目光冰冷而充满戒备,年少的蒋予淮远远不如成年后的他老练又善人情世故,身有残疾的少年不喜欢与人亲近,无论对谁都有着天然的防备心。
沈云骁打量了他片刻,而后背对着他蹲下冲他道:“上来吧,我背你出去。”
他的反应让蒋予淮很意外,不过他倒是没有诧异太久,他冰冷冷回了一句,“不用。”
“马上就要下课了,经常有高年级的男生躲在这里抽烟,到时候你的秘密可就藏不住了。”
蒋予淮没说话,沈云骁接着道:“我背你出去,把你送上计程车,再帮你请个假,你放心,你的秘密,我不会对人说起。”
蒋予淮并不想信任他,又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任何人。
突然响起的下课铃声让蒋予淮的心情更加沉重,沈云骁的话还在继续,“你最好不要考虑太久,马上就会有人过来抽烟了,那几个高年级的男生经常进全校通报的,最喜欢欺软怕硬,要是看到你这情况,说不准马上就给你闹得人尽皆知。”
少年蒋予淮已经善于权衡利弊,他用最快的时间思索做决定,最终愿意暂时信任沈云骁,除了信任他,他并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一手扶着假肢以防脱落,一手搭上沈云骁的背,沈云骁背着他走出废弃实验室,果然在路上遇到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嬉笑着向废弃实验室走去。
沈云骁将他背出学校,又帮他叫了计程车,实际上这一路上他都对沈云骁有过怀疑,也一直处于警惕状态,直到他被沈云骁放在了计程车上,在计程车关上门之前,他微不可查对沈云骁说了一声“谢谢”。
沈云骁确实帮他请了假,沈云骁也没有将他是残疾人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大概是因为这件事,他觉得他欠沈云骁一个人情,一向对人冷淡又带着警惕的他在面对沈云骁的时候便不像对其他人那样戒备,就比如,他成绩不错,沈云骁作为一个从乡下来的转学生,功课有点跟不上,沈云骁来问他功课,他会事无巨细跟他讲,就比如他去林家做客,沈云骁作为林家的远房穷亲戚寄住在林家,经常受到欺负,被殴打被辱骂是常事,就连林家的帮佣都能踩上他一脚,偶然间他遇到过一次,正好看到他被人欺负,他出言制止,作为蒋家人,即便他身有残疾,林家人也不会不给他面子。
那一天沈云骁伸出援手缓解他的尴尬,这一次沈云骁被人欺负时他出声制止,向被人打趴在地上的沈云骁伸出手。
两个在不同领域中被边缘化的少年很快便成了朋友,沈云骁很穷,买不起辅导书,他会把自己的辅导书借给他,沈云骁学习进度跟不上,他会耐心帮他将知识梳理清楚,他给了沈云骁有钱家孩子所能享受到的一切福利,而沈云骁也带给了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向来独来独往不喜欢社交,每天就在家和学校两点一线,和沈云骁成为朋友后,沈云骁带他去网吧,带他去骑车,带他抽烟,带他玩篮球,沈云骁带他去玩学生们经常玩而他因为自己的残疾从来不敢玩的东西,带他体验了年少的热血与青春,那时候的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生也可以这么恣意疯狂。
还记得那是高二的一天,蒋予淮和沈云骁去食堂吃了饭,两人躺在操场上晒太阳,蒋予淮以前常常独来独往,躺操场上晒太阳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做的,可是现在身边多了一个朋友,他的世界好似也因此变得更宽了。
沈云骁让他尝到了属于年少的青春与快乐,他也知道了身边有一个朋友是什么感觉。所以和沈云骁一起躺在学校的操场上他觉得很惬意,他甚至毫无防备的打了一个盹儿。
醒来的时候太阳被云层遮住了,碧蓝的天空在云层上面,天空干净得像是被洗过,操场上吹来的微风带着草木清新的气息。
可是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他猛然坐起来,他左腿的裤腿被剪掉了,假肢也不知何时被人取走,露出那一截被截掉的光秃秃又丑陋的残肢。
而不远处已经围了不少人,他们正对着他指指点点,他好似成为公园中被围观的动物。
脑海中浮现出幼时的画面,哭声议论声充斥着耳膜。
“呜呜呜,我不要跟他同桌,他是怪物。”
“妈妈,他的腿怎么那样啊,妈妈我害怕。”
“快看快看,他没有腿。”
他怕别人知道他是怪物,他藏着这条腿,他孤僻而平静的过了这么多年,可是现在,那一双双好奇的,同情的,厌恶的,猎奇的眼睛盯着他,裤腿被剪了半截,假肢被拿走,他要藏也藏不住。
年少的男孩还没有未来的蒋予淮那般遇事四平八稳的能力,面对这么多的目光,他慌张无措,那时候的手机还没有十多年后那么发达,可是作为蒋家人,他的父母早就为他配了最好的手机,他慌慌张张摸出手机给妈妈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起来,他慌张无措,像求救一般告诉她,“妈妈快来接我,快来学校带走我。”
父母平日里忙,忙得他常常见不到他们,而且他们为了他腿的事情常常吵架,互相都觉得对不起他,互相都内疚,然而排遣这种内疚的最好方式就是没事就将这事拿出来说,拿出来吵。
也因此,他和父母的关系也很淡薄,可是现在他能求助的人也只有他们。
“发生什么事了?”电话中的妈妈问他。
“快来接我,求求你快来接我。”他对着电话重复着这句话。
“我现在很忙,你先别慌,有什么事情先找老师解决,我忙完了去找你。”
他的电话就这般被妈妈挂断,他又给爸爸打电话,可是没有人接听。
操场上的人越聚越多,他少了假肢,没法站起来,他坐在那里,被剪掉裤腿的左腿残肢丑陋地暴露在外面,他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被人围观。
他慌乱着从地上爬起来,可是少了假肢加上心里慌乱而紧张,他控制不好重心,爬起来又摔下去,没有人来扶他,甚至在他倒下时,离他最近的人还下意识的避开一些,就好像他是个肮脏又邪恶的人,沾到他会带来不幸。
他试一次摔一次试一次摔一次,一次比一次狼狈,在他再一次想尝试站起来的时候他在人群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其实在他醒来时没看到身边的沈云骁他就已经猜到了,只是不敢确定,不敢确定这件事是他做的,直到他在人群中对上那张脸,那张仿若在看好戏的脸。
他在对他笑,置身事外的那种冷漠的笑。
果然是他,这一切是他做的,他最好的朋友,他唯一信任的人,是他做的。
目的是什么好像也不必要知道了。
云层散开了,阳光明晃晃的照下来,他挣扎了一会儿身上已经被汗水浸透,此时他趴在地上,满身狼狈,他双眼猩红,看着人群中带着笑意的沈云骁。
周围好奇嘲笑奚落厌恶的眼神好像都成了一片虚影,唯有沈云骁的那抹笑显得那么清晰,永远定格在他的视线中。
那一天阳光正好,风也温柔,年少的蒋予淮却对所有人都失望了。
在那一刻,他突然有一个疯狂的想法,想将所有人都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