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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7章人生如梦
酒品好的话,逗一逗喝醉的人还是很有意思的。
苏轼的酒品显然不错,喝多了不喊不叫,不打人不骂人,就是有点亢奋有点癫。
从地上起身,苏轼揉着发痛的膝盖,狐疑地看了看王府门前平坦的地面。
「子先生不是困了吗?愚弟给你安排屋子睡下———」走赵孝骞柔声道。
苏轼一惬,愣然道:「如此良宵月夜,谁说我困了?」
赵孝骞亦愣然:「你刚才不是说———
「说什麽说!走,随我去-————-嗯?老夫打算作甚来着?」苏轼瞪着眼睛看着夜空的满月,眼神无比清澈。
赵孝骞叹了口气,提醒道:「鹿肉?」
苏轼一拍大腿:「.——大半夜吃鹿肉,你疯了吗?」
赵孝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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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偶像光环救了他吧,不然以赵孝骞的脾气,这会儿苏轼该挂在王府门外,被鞭子抽得吱哇乱叫。
「不睡又不吃鹿肉,你想干啥?」赵孝骞无奈地问道。
苏轼拽住他的胳膊便走:「良夜,圆月,夏风,知己-———」-当然与君痛饮尔,
不然岂不是辜负这夜色,大罪也。」
扶着苏轼上了马车,陈守与一众禁军跟随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州桥。
汴京的夜市文化也算大宋的一大特色,真有开到天亮的店铺,尤其是州桥附近,更是处处灯火通明。
此时已是子夜,大街上仍然人潮涌动,无数百姓甚至官员都坐在店铺里吃宵夜,旁边的汴河中央,几艘画舫上歌舞不休,依稀可见画舫上的富家公子和权贵们正与歌舞妓们寻欢作乐。
赵孝骞木然地看着身边的繁华景象,暗暗叹气。
这群人明天都不上班的吗?现在已是子时后,凌晨一点多了,居然还玩得如此嗨皮。
苏轼下了马车,左右打量一番,突然指着汴河中间的画舫,道:「租一艘画舫,老夫与子安游河饮酒,如何?」
「不如何!」赵孝骞果断拒绝。
这货现在已是七八分醉意,若是坐在船上,很难保证他会干出什麽事来。
若是学李白醉后捞水中的月亮,赵孝骞就是第一责任人,而且对华夏历史犯了罪。
随便找了路边一间烧烤店,赵孝骞扶着苏轼坐了下来,二人点了一条烤羊腿,还有一坛米酒。
醉后的苏轼对吃仍然无比挑剔,尝了一口烤羊腿,顿时皱起了眉。
赵孝骞急忙道:「明日我亲自给子瞻先生烤羊腿,今晚且将就吧。」
「老夫给你个面子。」
「.—·谢谢啊。」
赵孝骞刚端杯准备敬酒,苏轼却突然将面前的羊腿抓起来,另一只手拎起酒坛便往外走。
「良宵难得,你竟坐在店内饮酒,简直大煞风景!」
赵孝骞急忙跟了上去,只见苏轼拎着酒和肉,走到汴河边的一棵杨柳树下,
随地盘腿一坐。
二人正面着静静流淌的汴河,听着河边草丛里的虫鸣,皎洁的月色投射在大地上,衬映出两道孤独的身影。
此时此景,果真多了几分诗情画意。
「来,子安,与老夫痛饮!」苏轼哈哈笑道。
拎起酒坛大灌一口,又将酒坛递给赵孝骞。
赵孝骞难得不嫌弃人,接过酒坛也灌了一口。
「好酒!」赵孝骞脱口赞道。
如此豪迈且有诗意的地方,就算酒再差,按规矩也要赞一声好酒的。
「一点也不好,这酒带了酸味,定是掌柜的往里掺了水,」苏轼幽幽地道:「我顶你个肺,呢个奸商———」
「子安勿怪,老夫贬谪岭南惠州多年,当地口音已难改了。'
赵孝骞:「.
今晚无语好几次了,大哥你要不要这麽反差?
你是诗人耶,而且是豪放派诗人,这个时候不吟诵几句经典词作,让今晚的饮酒成为一段千古佳话,反而嫌弃酒里掺了水·—
「子瞻先生今晚心情不佳?」赵孝骞问道。
早在王府门口他就看出来了,苏轼今夜疯疯癫癫的举动,说是醉酒也罢,说是心情不好的宣泄也罢,这也是赵孝骞能忍他到现在的原因,换了别人在他面前疯疯癫癫,下场都不敢想。
苏轼扭头看着他,咧嘴一笑:「子安看出来了?」
赵孝骞叹道:「子先生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你这样的人,心情一辈子都很难好起来。」
苏轼大笑:「果然是知己,交到你这位忘年朋友,老夫之幸也!『
随即苏轼突然道:「子安,老夫死期是否至矣?」
赵孝骞大吃一惊:「子瞻先生何出此言?」
苏轼自嘲地一笑:「朝廷召老夫回京,这些日子老夫呼朋唤友,与旧党官员频频饮宴聚会,席间痛骂当政,针砭时弊,章怀焉能容我?」
「子瞻先生既然知道,为何还——.」
「为何还要与旧党官员来往,为何还要痛骂当政?」苏轼笑了,随即苦涩一叹,眼神里已失去了光芒:「因为老夫累了。」
「熙宁四年,老夫上疏谏议新法弊病,王安石愤而指斥,老夫自请出京,直至今日,已有二十馀年矣。」
「这二十馀年里,老夫不断被贬谪,后来身陷乌台诗案,元佑元年,朝廷重新起复司马光,废新而复旧,老夫被召还回京,任中书舍人,知制诰。」
「老夫天真地以为朝廷废除了新法,天下终于安定,然而再看看旧党所为,
为了打击新党不择手段,官员更是贪腐成风,鱼肉百姓,新党旧党,却如一丘之貉,朝堂仍旧乌烟瘴气。」
「老夫愤而上疏,遂被旧党打压,呵!新党容不下我,旧党也容不下我,我这一生确是不合时宜,于是只能再次请调出京,接下来便是无休无止的被贬谪,
地方越贬越偏远,日子越过越清贫——..」
苏轼眼中已含泪,叹道:「老夫只想有个稳定清平的朝局,安安静静当官,
为官家为天下苍生做点实事,为何竟被天下所不容,我究竟做错了什麽?」
「这次被召回京,不出意外,朝廷仍会将我贬谪到更偏远的地方。子安,老夫实在已累极了,我今年已六十许,花甲之年,时日无多,这次再被贬,无非是个客死他乡的下场。」
「既如此,不如自寻死路,求个轰轰烈烈的死法吧,此生被功名所误,若死于功名之下,不亦快哉!」
赵孝骞终于理解了苏轼的做法。
最近苏轼的高调饮宴聚会,其实是他主动自求死路。
他对朝廷已彻底心灰意冷,这些年不断被贬谪,被排挤打压,当年的热血与理想,已在他的灵魂中死去,剩下这具残躯,早死晚死有何区别?
与其如秋叶般静美地死去,不如像扑火的飞蛾一样,死前留给世人一个闪亮的瞬间。
赵孝骞理解苏轼,将心比心,如果他是苏轼,恐怕也会选择这样的结局。
苏轼没有醉,他只是心死了。
半生风光,半生艰困,一个明明才华横溢,胸怀大志的人,一身才学未能报国惠民,却身陷内斗与排挤,一辈子像野狗一样被人赶来赶去。
心高气傲如苏轼者,已强忍了半生,接下来的馀生,他已无法再忍了。
拎起酒坛,苏轼摇晃着站起身,看着面前汴河上倒映的明月,苏轼忽然大声吟诵。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江月,哈哈!」
吟毕,苏轼仰头狂饮,眼泪顺着腮边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