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沆瀣一气
初见李清臣时,赵孝骞只觉得史书对他的评价还不错,算不上砥柱肱骨之臣,但至少是个好官儿。
可现在起孝骞已有点不敢信任他了。
他没想到一座小小的边城,情况竟如此复杂,在所有的事实明朗以前,他已不敢相信这座城池里的任何一个官员和武将。
包括李清臣。
二人一路沉默地走到位于城池正中的府衙,府衙门外,二十馀名差役穿着皂衣,整齐地列为两排迎候。
见赵孝骞等人走来,差役们纷纷躬身行礼拜见。
赵孝骞含笑嗯了一声,仰头看了看府衙门媚高挂的牌匾,以及门外右侧的一面鸣冤鼓。
只看外表的话,府衙其实显得有点破败,倒是有几分清廉的印象。
赵孝骞的注意力却被旁边的鸣冤鼓吸引了,缓步走到鸣冤鼓前,仔细看了看蒙了一层灰尘的鼓面,还有一只陈旧的鼓槌,好奇地敲了一下,鸣冤鼓发出咚的一声沉闷的声响。
放下鼓槌,赵孝骞好奇地笑道:「这鼓,以前有人敲过麽?」
李清臣闻言,后背又冒了一层冷汗。
今日不知为何,汗腺特别发达,大约是年纪老了。
「回赵郡公,这鼓应是多年没人敲过了,至少下官在任的两年里,没见有人敲过。」李清臣老老实实地回答。
现在的他不敢说谎,尤其是这种一查就戳破的谎。
赵孝骞又问道:「这两年里,真定的刑案和治安案以及民事纠纷若何?」
李清臣神情一紧,不假思索地道:「真定府辖下九县,每县皆有治案,以前的不提,下官在任的两年里,九县涉命刑案共计十三桩,余者如偷盗,劫掠,谋财等刑案大小约百馀桩,至于民事纠纷,更是不计其数,大多已在当地县衙调解。」
赵孝骞警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涉命刑案只有十三桩,倒是民风朴实了。「
李清臣的额头又冒出了冷汗,一时间分不清赵孝骞这句话是真心赞许,还是暗含讥讽,此刻他的心情愈发如履薄冰,深深地觉得这个年轻人果真不是轻与之辈。
将府衙的前门打量之后,赵孝骞与李清臣进入府衙内。
府衙内已落了一片薄薄的雪,经过前庭,里面便是传说中的大堂。
大堂的侧边靠着几面牌匾,堂前高挂一面「明镜高悬」的牌匾。
牌匾上的这四个字何时在大宋蔚然成风未可知,传说包拯坐堂开封府时身怀三宝,分别是「古今盆」「阴阳镜」「游仙枕」。
其中的「阴阳镜」能帮包拯辨忠奸,断善恶,阴阳镜下一切魅无所遁形。
从此以后,大宋境内无论府衙县衙,堂上都高挂「明镜高悬」的牌匾,以示本地官员与包青天一样明察秋毫,不枉不纵。
此刻赵孝骞盯着堂上高挂的牌匾,却只觉得很讽刺。
真定府若真有明镜,恐怕也已蒙尘多年。
目光扫过牌匾,赵孝骞和李清臣穿过正堂,继续朝府衙内堂走去。
古代的府衙,其实跟大户人家的宅院布局差不多,前庭,正堂,后院,偏房,阔气一点的甚至还有花园假山和池塘。
李清臣将赵孝骞领到后院东侧的厢房,赵孝骞屏退左右,屋子里只剩他和李清臣二人。
赵孝骞坐下,淡淡地道:「好了,李知府,把你知道的一切详细说说吧。」
李清臣沉默片刻,突然朝他长长一揖。
「下官治府不力,治下乌烟瘴气,两年来并无改善,下官向赵郡公请罪。」
赵孝骞盯着他的脸,缓缓道:「我只问你一句,真定府这些乌烟瘴气的事里,你可有参与?」
李清臣一惊,急忙道:「下官愿以李家祖宗的名义发誓,我绝未参与任何腌之事,否则祖宗不佑,神鬼殖之。」
赵孝骞不置可否。
发再毒的誓他都不会信的,尤其是男人发的誓,更不敢信。
赵孝骞自己就是个反面教材,当初跟姜妙仙摸摸蹭蹭时,不知发了多少毒誓,只有他自己清楚,发的那些誓性质跟放屁差不多,也就姜妙仙单纯,信了他的邪。
现在李清臣义正严词发的誓,自家祖宗都抬出来了,在赵孝骞看来,其实跟「我只在外面蹭蹭」的鬼话一样。
「好了好了,天上的神鬼已收到了你的誓言,约莫现在雷公电母正在云端上注视着你,你若有半句假话,搞不好就一道九天神雷劈下来了·—-对了,你离我远点儿,我这人体质差,容易导电..
李清臣闻言头皮一麻,明知赵孝骞是调侃,但古人对鬼神还是颇为敬畏的,此刻李清臣的心理压力很大。
「真定这座城,我刚才亲眼见了,说它是一座死城其实也不过分,商人和百姓都只吊着一口气没死,说说原因吧,到底什麽人把这座城祸害成这样子,还是说,整个府衙的官员和城外的武将们都有份?」
李清臣苦笑道:「郡公的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下官在任两年,已清楚地了解到,府衙这些官员,包括提举司,转运司,还有禁军将领,为了牟利简直不择手段。」
「他们互相勾结,已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各自的利益彼此盘根纠缠,他们有的圈地占田,有的垄断城内商铺,欺行霸市,还有的甚至贩卖青壮劳力和女子,总之,只要能牟利的事,他们一件都不放过。」
赵孝骞渐渐沉下脸来:「如此无法无天,你身为知府,没管吗?『
李清臣悲愤地道:「我怎能不管!这两年来,下官向汴京朝廷上疏陈情,共计二十三道,皆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
赵孝骞渐渐明白了:「他们朝中还有人?」
李清臣点头:「是,这是一股庞大的势力,真定府虽是边城,但涉及的利益太大了,尤其是与辽国的通商来往,利益更是惊人。」
「如此巨大的利益,本地官员是不允许普通的商贾插手的,全被他们拿捏在手里了。』
「对待本地商贾,他们不是敲诈就是打压,全城的商人被他们压得抬不起头。」
「莫说买卖盈利,就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对待百姓更是残暴不仁,由于边城偏远,无人伸张正义。」
「他们一手遮天,对百姓动辄打杀,下面县乡官员敢怒不敢言,更不敢劾诉,因为他们的诉状根本出不了真定府,就算到了汴京朝堂,也很快会被人压下。「
李清臣越说越激动,眼眶已是通红,眼里蓄满了泪水。
赵孝骞表情平静,他不信誓言,同样也不信眼泪。
「你呢?除了向汴京朝廷上疏,你还做过什麽?」赵孝骞语气平静地问道。
李清臣摇头:「下官刚到任时,就试过与这股势力对抗,初到的那几个月,下官几乎每月都有奏疏呈送汴京,后来没有结果,下官渐渐明白了他们的背景。」
「但我仍不肯屈服,用了半年时间走访辖下县乡,暗访民情,后来却被人匿名投书警告,说我若是再不合群,恐会暴病死于任上。」
「后来不知为何,我在真定城里越来越被孤立,最后连普通的差役我都调遣不动,上告无门,
下遣无用,我这两年的知府实在是憋屈。」
赵孝骞冷笑:「我现在很好奇,这帮人到底多硬的后台,竟真把自己当成了分封的诸侯了,中央朝廷都管不住他们了吗?」
李清臣叹道:「郡公,这里是边城———」
「什麽意思?」
「边城混乱,盗匪横行,敌军压境,很多解决不了的人和事,他们都能推到盗匪和辽军身上,
变成死无对证,人死了,事消了,谁会去跟盗匪和辽军对质求证?终究还是一了百了。」
赵孝骞点头。
现在,他大约理解了李清臣这两年的处境。
作为一个没有后台靠山的普通文官,身处如此恶劣的环境里,确实是无能为力。
上下官员武将都一个鼻孔出气了,他能怎麽办?这两年他能保住自己的命已算是很有成就了。
不过,如今赵孝骞来了。
他可不是季清臣,后台再硬,硬得过宰相章怀?
老子跟章都敢对着干,倒是想试试汴京朝堂还有什麽人是他惹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