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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安知真的「真」
暮色围城。
几点寥落的星辰点缀夜空,一轮弯月清冷高悬。
不远处的马路伢子边上传来汽车的鸣笛声,随即迅速远离,消失在寂寂夏夜之中。
浓郁的夜色弥漫过天井,一盏盏昏黄灯光亮起,像是黑暗大海上的灯塔。
这个时间点,家家户户都在休憩。寂静的走廊之上,一时间只剩下对峙的几人。
岑冬生探询的目光中,蕴藏着复杂难明的情绪,但他没有开口,而是等待对方先说话。
「你先走吧。」
安知真说。
「是。」
孔银莲神态恭敬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岑冬生注意到了她的神情,和之前的冷漠表现完全不像是一个人,说是知真姐的下属……都有点不准确,不如说是仆人和主人的关系。
如果不是她们俩之前就认识,从一开始就是在演自己——那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那个」了吧。
说实话,岑冬生在某种角度上,宁愿相信知真姐一直以来都是在欺骗自己。
前者可能会让他感到伤心和愤怒,但后者……不客气地讲,他就该感到恐惧了。
现在的岑冬生光是站在知真姐面前,明明什麽都没发生,明明对方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笑意,都觉得紧张兮兮,浑身的肌肉都在绷紧。
——《天魁权首》。
他尚不清楚这一特等命格的具体运作原理,只知道安知真能凭此操纵他人;以及集合所有受操纵者的力量,以一己之力便能实现规模远超常规的超大型咒禁。
但他知道,被《天魁权首》纳入控制范围内的人,连所思所想都会被安知真所掌控,失去了全部的自由,且直到他重生为止,一个挣脱束缚或是背叛的例子都没听说过。
岑冬生不了解那些人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但他是绝对不会愿意受人操纵一生的。
他不想舍弃性命丶亦不想失去自由,如果重活一辈子,结果却成了他人的傀儡,还不如不重生呢。
哪怕那个人是知真姐……也不行。
但他并没有转身就逃,还想听知真姐说话,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如果真的慌乱之下选择逃亡,只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
岑冬生担心归担心,但他并不是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之前提到过,咒禁之间存在严格的等级差距,下位咒禁对上位咒禁的持有者效果会大大削弱,而同等级之间则会存在「抵消」的现象。
《天魁权首》的效果固然可怕,但如果安知真能轻易地操纵其他「祖」和特等咒禁师的话,她在上辈子早早就统一世界了。
统治局局长,被世人称为「哲人王」的她,虽然可以认为是距离世界之王宝座最近的那几个人之一——但终究还是无法排除其他竞争者。
换而言之,持有最高位咒禁的人,是有可能抵抗《天魁权首》控制效果的。
但岑冬生身上的问题在于,他持有的特等咒禁并不完整,能否对抗已经觉醒的特等命禁,说实话,心里是一点儿底气都没有。
如果是过去的自己,在知道安知真早早就觉醒命禁的情况下,是他绝对不可能主动前来接触的。
他害怕死亡,更畏惧失去自由。
但眼下的情况,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岑冬生的心中有了直面至强者的勇气;同时,他更想要确认与知真姐之间的关系和情感。
这两个月来的时间,对他的改变不可谓不大。
……
一旁的安知真,见青年神色复杂,目光始终落在孔银莲的背影上,于是说道。
「抱歉,还没来得及提前和你说明,孔银莲现在算是我的下属……当然,如果你想报复的话,无论对她做什麽事都可以,就算杀了也无所谓。」
已经走到楼梯口的孔银莲打了个趔趄,差点一路摔下去。
「我并不在意。」
岑冬生回过神来,他摇了摇头,说道。
「咦,不在意?」
安知真惊奇地瞪大眼睛。
「那为什麽一直盯着她看……啊,难道说喜欢那款的?可是,你们俩的年纪差距太大了哦?虽然孔小姐长得不差,但毕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如果冬生是喜欢年长的女性,我觉得大上六七岁的更合适……」
被她一打岔,本来充满压力的沉重氛围所剩无几,他没好气地回答:
「不,别人的事情怎样都好。」
「说的也是。」
知真姐一拍双手,将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笑靥如花。
「对于我们俩来说,『别人』的事情怎麽样都好啦。」
「……」
岑冬生终于转过视线,和安知真对视,他表情认真地问道:
「刚才孔银莲从屋子里拖出来的那具尸体,是那个失踪的咒禁师于文涛?」
「嗯,没错。」
知真姐点点头,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
「……这间屋子,是知真姐租下的吧?」
「对,用来存放一些以前的实验材料和仪器。」她坦率回答道,「于文涛的尸体,我就存放在那里。」
「……原来如此。」
「310」这个房间他有印象,在小康楼发生「鬼屋化现象」的前一天,他在这扇门前遇到了正拉着行李箱打算出门的知真姐。
安知真不想让他看到房间里面的景象,他还嗅到了福马林的气味……也就是说,当时的知真姐就是打算去处理尸体的,只不过正好被他撞上,就和今天一样。
真巧。
「在这个房间里,我对于文涛进行了解剖实验。」
「哦。」
岑冬生微微颔首,他的态度很平静。
「不问问理由吗?」
「于文涛是那位林婆婆的孙子吧?他一周前来到小康楼,还和你见过面。恐怕他当时就对知真姐你起了坏心思吧。」
「没错。」
安知真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仿佛在说「看,我很有魅力吧?」
「……唉,我明白了,都是知真姐太漂亮的错。」岑冬生很上道地表示感慨。
「你果然很懂。」
知真姐笑呵呵的,看上去对他的表现很满意。
「他和那个邓荣一丘之貉。这种会让社会腐败的渣滓,我怎能允许他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
话虽如此,在现代社会,即便是对身犯重罪的罪犯实行手术丶当做试验品,显然是不人道的,只能是私下的保密行为。
但和咒禁师——一位「祖」谈这个,显然毫无意义,岑冬生的道德观亦没有高到那种地步,敢觊觎知真姐的人,只能说该死。如果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会想办法去杀掉对方,就像邓荣那时候一样。
「不可怕吗?」
「这有啥可怕的。」岑冬生回答道,「我完全支持你。」
「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作为一位女性……在自己的屋子里进行人体实验,这种跟科学怪人一样的行为,会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吗?」
……这不是废话吗,岑冬生用一种「你在说啥」的古怪眼神作为回应。
做一件事对不对丶和做的人会不会受到另眼相看,是两码事。安知真的行为显然和「女性魅力」不沾边。
知真姐鼓了鼓腮帮子,这次是在表达不满。不过她还是没有深究这个话题,继续说道。
「……不过,就算是罪人的性命,在价值天平上是平等的。所以,我先是让于文涛承担了过度开发咒禁的后果;接下来,我还想确认咒禁在生理层面的运行机制,他正好是那种肉体层面不会发生变异的咒禁师……」
「虽然受环境和仪器条件所限,只能得出初步结论,但我可以确认的是,他在脏腑检测结果与普通人近似。换句话说,咒禁的施行,不是通过某种具体的器官实现的。」
不止是对杀害于文涛和进行人体实验的事情不隐瞒,知真姐对实验结论同样没有对他隐瞒的意思。
见她滔滔不绝,岑冬生忍不住心生感慨。
她提到的某些结论,在未来的禁师社会可以说是人尽皆知的「常识」——
但所谓的常识,人们对世界的那些习以为常的认知,本就是像安知真这样追求真理的研究者一点点搭建起来的。
安知真身上一直有这种色彩,她不是单纯的统治者和政治家,而兼具是研究者的身份,既是统治局局长,又是技术部门的最高顾问。
在理论家们对未来人类社会形态的种种构想中,其中有一种专家统治(Technocracy),又称「技术官僚主义」——科学家们既是真理的探索者,又是人类社会的统治者,这种想法在某种意义上是古希腊哲学家心目中的「哲人王」的延续,天南地区的政治体制运作方式就与之近似……
……扯远了。
岑冬生重新把自己的思维拉回来,根据知真姐所坦述的内容,某些一直困惑他的问题,终于迎刃而解。
「——然后,被你杀死的于文涛就变成了鬼怪。原来是因为过度使用咒禁……它之所以呈现出焦尸的样貌,就是因为他本人是被自己的咒禁烧死的。」
所谓的「过度开发」,对咒禁师来说是禁忌之一,它会导致一个人的身心出现不可逆转的改变,最终死亡或非人化。
「对。」
「这麽说来,小康楼之所以『鬼屋化』,也是因为知真姐你……」
「没错。血契媒成为了吸引阴炁的中心,于文涛变成了鬼怪。这同样是一场实验,『鬼屋化』的过程比我想像中更顺利。」
真相大白。
这十天以来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安知真亲手所为,她是一切变故的罪魁祸首。
为什麽焦尸恶灵会对安知真如此执着?
以及,他过去的情报可能出了很大的疏漏,但在某些方面又没有——
小康楼的鬼屋化,在原本历史上的确是不存在的。
假如没有他,于文涛邓荣孔银莲三人组,恐怕在被安知真注意到他的时候,就会被操纵。
岑冬生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
所以,其中不可避免地……存在欺骗与隐瞒。
两人的氛围一时陷入沉默。
「为什麽要这麽做?」
岑冬生直视着知真姐的双眼。
「你已经猜到了吧,冬生。」
安知真没有回避,与他目光交汇。
「……因为我的那句话?」
「是啊。」
她回答道。
「你这样对我说『我愿意支持你,知真姐。无论你做什麽,我都想成为你的夥伴』,你可能不明白,我听到了这句话后有多高兴……」
「然后,我当时是这样回答的:『我很看好你,如果要让我找一个合适的对象,那个人也只能是你。但是,我的要求可是很高的,好好准备吧』——」
「鬼屋化」前,他曾与安知真坐在楼下的花坛聊天,知真姐提起了她的理想,岑冬生想要藉此机会实现目标。
那天的话语,和那天她的身影,在耳畔丶在眼前,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这是一场试炼,冬生。」她说。
……
是的,他当然猜到了。
岑冬生是根据后世人们对安知真活跃时间丶推测其能力觉醒所得出的时间,来执行计划的。
他在最初的时候并未轻易采纳这个情报,更做过不止一次试探;
但直到今天为止,知真姐的一言一行丶一举一动,都完美扮演着一个对禁师世界一无所知的普通人……
完美得不像话。
所以,他才会渐渐开始真的相信。
如果说最开始相处的时候,安知真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能力,还能说是谨慎;但在鬼屋化之后还在继续扮演普通人,那就只可能是故意为之——
一直以来都,她都在观察自己。
岑冬生不知道该怀着怎样一种心情,来对待她口中的「试炼」。
要是放在记忆中的某个时代,在通过一场测试后就能跟随安知真本人,绝大部分人都会欣喜若狂丶趋之若鹜,正所谓「能当哲人王的狗是最大的荣幸」……
至于过程中被隐瞒丶被欺骗,那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事。
但是,他和安知真如今的关系并非如此,他们是有感情的,彼此间的关系不是上司和下属,而是地位平等的夥伴,这是她本人亲自许下的承诺。
所以,他必须做出回应。
「知真姐,我受伤了。」岑冬生很认真地对她说,「在情感上……很受伤。」
「嗯,我知道。都是我的错。」
安知真望向他的双眸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倒映着天上的斑斓星光。
「对不起,我欺骗了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