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的政事堂议事就这么平稳的结束了。
暗中潜伏的危机,被白贵以拜师宋璟这套方法,巧妙化解于无形。
他入宫,面圣。
“宋相老成持重,能任以国事,你以他为师,学习一些政务……”
“这是一件好事!”
李隆基在庭院中斗鸡,正盯着看嗷嗷叫的锦羽大将军。
两只斗鸡撕斗。
他眼不离此,随口回道。
拜宋璟为师,政事堂宰相从此就是宋璟的一言堂。
虽有结党营私的嫌疑。
但宋璟官声不错,正直清廉,在铲除太平公主这件事上,给他出了大力。而相比白贵原先是边将,声威正隆,这点小忌讳,就算不得什么了。
同样,白贵此番入朝蛰伏的表态,亦让他极为满意。
“多谢陛下体谅。”
“臣久在边地,初次入政事堂,没人提点,正是惶惶无措,见到宋相,就恍惚想到了当年入礼部贡院考进士科的那日……,这才决定拜了宋相为师,学习治国理政之道。”
白贵不知李隆基是否真的心不在焉,但他还是耐心解释道。
取人信任,小事费功夫,胜过大事费功夫。
譬如父母往往对不成器的子女更偏心,究其原因,成器的人,处事稳重,一些讨巧的话不会轻易从嘴中说出,而不成器的,混不吝的性子,什么讨巧话都会说……。
以小见大。
得学会放下架子。
“宋相最近命户部、刑部等各部在长安附近废禁恶钱,已经有不少宗室亲王、公主入宫向朕诉苦了,本来朕是决议罢免宋相,让他暂避风头。”
“你现在拜他为师……”
“朕现在倒是有些不好处断了。”
斗鸡胜负已定,李隆基回过头来,说道。
“竟有此事?”
白贵明知故问。
他拜宋璟为师,也少不了此故。如果宋璟倒台,他麾下的党羽必定朝他这个政事堂的弟子靠拢,若是宋璟不倒,对他也没什么坏处。
至于宗亲和恶钱相关,这倒不是什么罕见的话题。
恶钱,就是劣钱。
唐代金银只是贵重品,并不是货币,铜钱才是货币。
唐初到开元年间,对私自铸钱的处罚很大。
高宗朝就颁布律法:“诸私铸钱者,流三千里。”
但之所以屡禁不止,就是因为铸造私钱的人身份不一样。
官商勾结从来都是主流。
没有皇室宗亲庇佑,没有一点背景的人,敢铸造私钱,早就连坐死全家了。而流放的人,往往也不是皇室宗亲,而是用来顶包的替罪羊。
这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宗亲身份尊贵,在唐律中的八不议之中,即使定罪,顶多就是削去爵位的处罚,不会连坐,也不会流放三千里,同罪不同罚。
“恶钱影响税收,此乃民生之弊,然而不少宗室以此为财源……”
“宋相处置方法太刚直,火候已经到了,现在是时候挽回朕在这些宗亲中的形象了,刻薄寡恩这个词可不好。”
李隆基解释道。
听到这句话,白贵明白了。
宋璟如此施为,肯定少不了李隆基这个皇帝的授意。打击私自铸钱之后,可想而知,至少能让最近这些年的税收好看一些。
但李隆基肯定不能对宗亲说,说自己授权让宋璟去做,宋璟就是李隆基平息宗亲的晁错、替罪羊,当然没到杀宋璟的地步,然而……罢免宋璟的宰相之位这件事,势在必行。
(汉景帝杀提出削藩的晁错,以此想平息七国之乱。)
李隆基能杀太平公主,对这些皇室宗亲自然没什么感情可言。但皇帝也要一定程度上顾忌宗亲对其的看法,如果太过苛待宗亲,刻薄寡恩这个名字是少不掉的……。
或许有人会奇怪,废除恶钱,禁止私自铸钱,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以公理战胜私情,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但……这就错了!
大义灭亲,被赞美,在封建时代,很罕见。
封建时代百姓的思维是,皇帝连宗亲都这么严厉处罚,对宗亲都这么苛刻,可想而知,这个皇帝对天底下的万民,也不会多么好。
除非这个宗亲实在坏事做尽……,但打击恶钱,针对的几乎是整个宗室群体,并不在个人,所以就连皇帝也要忌惮一二。
“现在白卿你拜宋相为师,朕有些犯难了。”
李隆基笑道。
在他登基之后,皇室宗亲必然是向他亲近的皇室子弟靠拢,而他亲近的皇室子弟,就是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这两个公主。
两个公主虽不是统管宗亲的宗正,但在宗亲的话语权中却不小。这也是为何后宫妃嫔都想着巴结金仙公主的原因。
谷/span这点毋庸置疑。
权力是金字塔形状。
皇帝是金字塔尖,而居于其下的,就是靠血缘关系的亲近皇族,以及统管朝堂的宰相。
就像大秦帝国中,嬴渠梁为秦孝公之后,王族就自动靠拢到了秦献公庶长子嬴虔的身后,嬴虔成了王族的话事人。
故此,李隆基这句话意思很明显,让白贵去说服金仙公主,然后再以金仙公主为媒介,让宗亲卖一个面子,看能否平息此次皇室宗亲之怨。
“臣倒是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解陛下之难。”
“也可就此绝了今后的钱荒……”
白贵心中一动,开口道。
宋璟这件事惹出来的动静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
说大仅是罢相,说小,一国宰相都被罢免。
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都是女冠,虽皇室宗亲屡有拜访,有一定的话语权,但白贵觉得让宗亲卖给他一个面子,这件事很悬。即使成功,落下了人情,也是不好。
“你说?”
李隆基随口道。
他不觉得白贵能想出什么好主意。天下这么多饱学鸿儒之士,历经上千年的时间,都没有人有办法解决钱荒的问题,白贵再是智近如妖,也不可能想出什么好办法。
“铸符钱、法币!”
“有道术和法力加持在铜钱之上……”
“臣敢断言,如此施为,天下之间,即使有人胆敢仿照,以此铸造私钱。官府用道术溯之,想要找到铸造私钱的罪犯轻而易举。”
“同样,收天下之钱于官府之中,朝廷岁有余币,赏赐诸王,也可消解怨愤之心。”
白贵拱了拱手,语出惊人道。
从秦朝一统货币到清末,钱荒从来没有绝迹过。究其原因,还是因为铸造货币的都是金属,当铜钱来用,价格低廉,但铸造铜器后,翻了几倍,再给铜钱之中掺杂锡、铁、蜡等等,就能翻上好几倍的利润。
但到了后世,却没有钱荒,就是因为出现了纸币为统一货币,无利可图。私钱……,也变成了假钞,但有了防伪技术,假钞即使有,却也不多,远不到封建时代触目惊心的私钱现象,一贯的铜钱,可能超过一半都是私钱。
“符钱?法币?”
李隆基紧缩眉宇,似有所悟,他忙道:“爱卿细细分说,朕还有不解。”
“符钱,以修道士法力凝于铜、玉、符纸之中,刻录以符,用此镇压维持法力不绝。修道士不同,符钱中的法力也不同……”
“故此可用法力作为判断是否为真钱的依据!符钱中的法力若是消散,可到官府……由修道士重新注以法力。”
“不过这是杂币……”
说到这里,白贵露出微笑,“朝廷征召高道之士,十年择录五人,铸造五帝钱,每币法力纯净,为五行之币,此币修道士也可用作交易、修炼。时间一长,不仅天下万民的财富聚拢于国库,散漫在外的修道士,也会被朝廷所一统!”
“另外还有一点,大唐境内妖患四出,夺人性命,此符钱、五帝钱乃是朝廷气运所载,又有高道法力所承,汇聚一处,亦能灭妖!还天地一个朗朗乾坤!”
李隆基听后,踱了几步,右手握拳,重重砸在左手掌心,砸了几下,忍不住道了几声好字。
他不是浅陋之人,自然识得这符钱、五帝钱的好处。
白贵所说的符钱、五帝钱,对私钱铸造制伪提高了难度,相当于高超的防伪手段。以前私钱中掺杂不少金属,轻薄、重量、色泽虽不同,但并不好辨别,而符钱,只要监管严格,可以溯源,就可让假钱绝迹。
“臣斗胆,此事由宗圣观处理,绕开少府监……”
“具体铸造符钱、五帝钱的章程,臣会另外以密旨奏报给陛下,还请陛下保住这个秘密。符钱和五帝钱的铸造、调制,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白贵又道。
他提出符钱、五帝钱,并不是没有私心。
相反私心很大!
唐代的少府监有铸钱监,掌管铸造钱币。
将符钱、五帝钱的铸造等事宜绕开少府监,而归于宗圣观,相当于夺了钱权!而朝廷之中,钱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另外中书令权职甚大,负责直接向皇帝上奏的密奏“封事”。
可以说,从朝廷的程序上来看,白贵这般做法符合程序流程,即使外臣知道,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道术、法术之类,我李唐本就是由宗圣观负责……”
“铸造符钱、五帝钱之事,即使让给少府监,少府监也没有这个能力,这件事朕允了。”
李隆基点了点头,说道。
这点他也能看出白贵有私心,没有私心才怪。宰相敛权,极为正常,这是踏向实权宰相的第一步。
其次宗圣观去做这件事,合情合理。
“那宋相和臣呢?”
白贵问道。
“这件事……朕暂且扛下来,宋相罢相之事作罢。”
“你也不用去找宗亲了。”
李隆基摆了摆手,说道。
只要这件事做成,他就距离千古一帝又近了一步。这点小代价他还是能付出的,反正皇室宗亲的一时怨愤,也出不了什么大的纰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