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就这样从魔鬼巨大的肚皮里传来。由于身高差距,遥远的宛如教堂的钟声,庄严而绝望。
许识敛试图贿赂他,认识他的人都不曾知道他还会这种方式:“那你别杀他,我可以给你苹果。”
清洁工一只手还握着一条魔鬼腿——宛如剥了皮的青蛙腿,正在蠕动着,像还长在该长的地方一样。
他的喘气声粗重而缓慢,震耳欲聋:“我不要苹果。”
一整排即将死亡的流浪魔鬼们朝许识敛投去木讷的、观察的目光。虽然不曾正视,但仍让他如芒在背。
清洁工停在红烟滚滚的岸边思考。他晃晃脑袋,“啪嗒”几声,老旧的关节吃力地弹开,灰尘和细碎的魔鬼肉体组织被丢弃了,那条滑稽的腿顺着掉入夜航河里。
咕咚,咕咚。
永久地死去了。
许识敛一身冷汗地回过神来,仰望着那巨大的怪物,看它捏起了小耳,像岛上调皮的人类小孩捏起只蚂蚱一样。
小耳张开手臂试图保持平衡,但他失败了,身上挂着的破布随着晃荡从他脖颈处漏下去,在空中摇摇欲坠。
许识敛只觉得心也随之摇曳,在风里碎成一片片,滚落在黑红色地狱里。他失去冷静,不管不顾道:“怎么样才能不杀他?你开个条件!”
清洁工再一次静止了。每一次它这样做,希望和绝望都交织在一起,最后竟变成让人反胃的恐惧感。
“嗯——?”
怪物把头低下来,许识敛看到了窟窿,黑色的窟窿,总共有六个……平行的两个是眼睛,还有一个细小的,大概是鼻子。再一个,勉强算畸形的嘴巴,另一个呢?另一个是什么……
“就你自己吗?”他问了这个问题。
尽管已经听到过无数次,但这次最让许识敛不寒而栗。侥幸在此时被粉碎了个精光。魔鬼与人类,在这样巨大的体型差面前,任何技巧都会沦为笑话。
——“通常情况下,魔鬼并不会攻击人类,除非他们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禁书里的这句话,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记住了。现在想想,就是一句废话,因为后面没有任何注释和解释,甚至也没有定义,到底什么才是“他们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像是过了几万年那样漫长,直到那刽子手嘟嘟囔囔地,把小耳抬高。他说:“牌子响的魔鬼就得死。”
等等——
腥臭的血腥味熏得许识敛几乎睁不开眼,他窒息到无法干呕出来,蝙蝠和乌鸦在高空盘旋,跳着华丽的死亡华尔兹。
在这种氛围里,小耳是最不值得一提的生命,眼神懵懂到许识敛不能直视。
从他折回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多久?清洁工杀死了多少魔鬼?
清洁工捏起小耳皱巴巴的黑翅膀。他的四肢软绵绵地落下来。下面待死的魔鬼好整以暇地观看热闹,同时在心底猜测这次是怎样的杀害方式。
一只?还是两只?很少。不对,太少了。这个怪物太慢了,不管是说话,还是杀死魔鬼的速度,它都慢得很不寻常。
这么慢,他不是没有机会做点什么。牌子响的魔鬼都会死,那如果不在这里响呢?如果离开这里呢?要怎么逃呢?离开是需要船的,如果船夫魔鬼不配合怎么办?至少看上去,就体型而言,没有哪个魔鬼比清洁工更巨大了。如果失败了,他也会被杀死吗?
那排沉默的目光注视着他,许识敛竟期待着他们的帮助,来不及了,他打算赌一把——
可是,真的需要赌吗?小耳是魔鬼啊。
“许识敛!”
是小耳,他在空中扑腾着,急速地扇动翅膀。
“救救我,你救救我。”他大叫着,“只要你救我,我不会让你死的!”
“闭嘴,我已经在想办法了!”许识敛怒喝道,他需要发泄。
“相信我,你把手割破,让我们的血混在一起……”小耳胡言乱语地说着,率先用魔鬼的尖牙咬破了自己的手。
“什么?你疯了……”许识敛本能地抗拒着,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总之绝不会是好事!
“我不可能!不行……不会的……我不会这么做的。”不断重复着,他似乎最终确认了,悲伤又遗憾地看着小耳,艰难地道歉,“对不起,我尽力了,我……”
清洁工撕掉了小耳的一只翅膀。
血哗啦啦地流了许识敛半张脸,他僵在原地,大脑传来尖锐的耳鸣,与小耳的惨叫混合在一起。
无法被预测的未来登时停止了畏惧恐惧的哭嚎声,被鲜活的、滚烫的血液阻止了。
丧失思考能力的许识敛抄起袖口里藏着的小刀,在手背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小耳的血从他的脸庞滑落,吻在他的伤口上。
瞬间,红光和白光交织在眼前。
“啪”地一声,小耳的金牌碎掉了。
他不知是怎么挣脱的,也许那些混乱的光不仅仅出现在许识敛眼前,所有地狱存在的生物都被刺伤了眼睛,清洁工捂住了眼睛,活像只无辜的蛤蟆精。
转念间,小耳只依靠一只翅膀,东倒西歪地飞下来,抱住许识敛,回到了船上。
想象中的躁动并没有传来,等他回过神,地狱已恢复宁静。
小耳沾满血污的手覆入夜航河里清洗。他们已经与岸上阴冷的队伍拉开了距离。清洁工变成了一颗茫茫的黑色句点。
他对着他们的方向无言地注视,很快,就继续干他的工作。
什么后果都没有。
船上只有他们两个,以及面不改色航船的船夫,和他幼小的儿子。
这是驶向罗生门的船,是回人间小岛的船。
许识敛要回家了,带着一只魔鬼。
小耳舔舐着伤口,暴风雨过后的宁静。
“主人,你还好吗?”魔鬼虚弱地询问。
“已经没事了。”见没有回答,他又在浑圆的血月亮下说。
离出口越近,空间就变得越闷热而杂乱。许识敛一口气终于顺上来,他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发抖地问小耳。
“什么?”小耳满手血地捂着伤口,扭头问他。
“这里好痒。”许识敛也捂着划破的伤口,他的脸,一半是小耳黏糊的血,一半是惨白。
“主人,你的伤口感染了,”小耳说,“这个河水对你来说不够干净。”
似乎在通俗地解释这件事。
“魔鬼的血……”许识敛后怕又后悔地询问,说话一顿一顿地,“和我的血,混在一起……”
他困难地进行着吞咽的动作:“会怎么样?”
“这是血契。”小耳低头看着他的伤口,“只要签了血契,魔鬼就不能背叛人类,反过来也一样。”
魔鬼在笑吗?他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了,永远不会背叛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