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前,鹤水市第一人民医院血液科。
一位头发稀疏的老医生,把手里的厚厚一叠报告纸翻了又翻,神色逐渐严峻。他把还未来得及装订的报告的最后一页,平放在桌面上,久久凝视着页角的最后一行小字:骨髓原始/幼稚淋巴细胞占比40%,B-ALL诱导治疗完全缓解三个月后复发。
和煦的春风闯进未关严实的窗子,吹散了老医生头顶上苍白的发丝,也吹落了桌面上的那单薄的一页纸。
坐在对面的卢赫已经从医生的表情里读懂了一切,却还是故作淡定地拾起纸,翻转到背面,递回医生手里,“张医生,我母亲情况怎么样?”
张医生轻叹了一口气,脸上带着些许愧疚:“小卢,对不起,你母亲她复发了。我曾跟她保证,走完三期化疗后,便能痊愈。我食言了。”
“这不怪您。这一年里,我母亲过得很辛苦,多亏您一直鼓励,她才坚持下来。谢谢您了。”卢赫说完,起身深深鞠了一躬,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整理好心情,径直往门外走。
手刚刚碰到门把手,那苍老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还有办法的。试试CAR-T疗法吧,虽然有一定几率引起CRS和神经毒性,但一旦成功,效果很好,5年存活率高达60%。”
卢赫听后,眼里闪过一瞬的明亮,却又立即黯淡下去。这个大名鼎鼎的CAR-T疗法,他曾有耳闻,诞生之时便以昂贵著称,治疗费用高达200万,美元。
于是他轻笑一下,“张医生,你跟我母亲是老同学,我们家的情况你了解,我们治不起。”
“你们治得起!”张医生激动地站了起来,“这个疗法已经引进快两年了,大约5周一疗程,疗程内费用约120万,人民币。”
卢赫惊喜地转头:“多少钱?”
“120万。疗程内费用约120万,疗程外护理和维持费用按五年生存期,50万就差不多了。5年不复发,就能宣告彻底治愈!”
卢赫一扫脸上的阴霾,笃定地回答道:“谢谢张医生。我们治!”
他步履轻快地走出了门,搀扶起正坐在休息区发呆的老人,“妈,我们回家吧。”
回到家中,他第一时间跑到书房把房产证翻了出来,细细记下房产信息后,随手搜索了一个中介的电话,便打了出去:
“喂,你好,我要卖房。鹤水市西河区滨河花园,对,建筑面积110平米,4楼朝南。急售,只接受全款。”
“好。随时可以看房,有消息请立即联系我,谢谢了!”
挂掉电话,卢赫抱着房产证起身,看到消瘦的老人正颤颤巍巍地扶门站着。
“妈,你在这儿干嘛?快躺下休息吧。”
老人没有动弹,“儿子,我都听到了。你说你要卖房?这房子不能卖,这是留给你结婚用的。妈不想治了,咱不卖,听话,啊,儿子。”
卢赫笑笑,“妈,你说什么丧气话呢。张医生都说了,给你用一个最新的疗法,百分之百能治好。”
老人连连摇头,“妈不想治了,妈只想你好好生活下去。”
卢赫走到老人身边,搀扶着她走向卧室,边哄道:“这个疗法很迅速,只要一个月,就能让你恢复如初。你儿子我是谁啊,全校知名的高材生!科研天才!过两年我一毕业,大把的高薪工作都等着我。到时候咱们换一套更大更好的,好不好?”
老人被卢赫逗笑了,“儿子你可别自吹自擂了。妈虽然没文化,但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现在学生物的都不好找工作。”
老人被搀扶到床边,坐下后,仰头神情严肃地望着卢赫,“儿子,你是文化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你作出的任何决定,妈都支持。但你要答应我,你得把书读完。如果钱不够,那妈就不治了。你一定要书读完。否则我死都不能瞑目。”
卢赫听后连忙搂住眼前那瘦小的身躯,“好好,我答应你妈,我不放弃学业。别再说这些丧气话了,好好休息吧。”
第二天一早,卢赫坐上最早的一班长途汽车返回了学校。他径直跑到宿舍阳台,举着手机对着窗沿上的一个小鱼缸和两个塑料盒细细地拍了几张照片后,打开了手机上的海鲜市场,输入了一串文字:
急售:6厘米闪电头纹火焰龟,400元。原色睫角守宫2岁零6个月,500元。原色豹纹守宫300元。可打包,可单卖,爽快的送饲养箱。滨海大道附近自提。
发布后,他忍不住浏览了一下关注的几个养殖户的精品,对着那些红的、黄的、白的,漂亮到心悸的火焰龟和守宫,羡慕到流泪。
当然,触动到他的不只是那些美好小精灵的美貌,还有那些精美图片下的价格:
极品宽纹已发色火焰龟:19999元。
纯血莉莉白公(可配种):25000元。
青百花豹纹繁殖组两母4公:14999元。
早上10点,他迟到一个半小时来到了实验室,在指纹机上打卡后,小跑到仪器间的那个熟悉的角落,掀开锌指平台的天灵盖,取出了那个已等待他一夜的离心管。
随后,他焦急地捏着管子跑到超净台前,抄起移液枪,手忙脚乱地往早已制好的胶板里点。
把胶板送进电泳仪后,又抄实验记录本,写下:
模板小鼠制作,Mlh-1敲除实验第161次,
20分钟后,他取出胶板,板上呈现出肉眼可见的一深一浅两个条带。他双手颤抖地端着胶板走向仪器间拍照,对着那黑色底片上的两条一深一浅的白色亮带,傻笑了两下。
第161次,他成功了。锌指平台确实具有随机性,但最终成功还是向他奔来了。
他欣喜若狂地对着眼前这张完美无瑕的电泳图谱,看了又看,笑了又笑。不久前那些触动人心的图片和价格不断涌入他的头脑。
他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4月4日。
这天是清明节,本来是放假的。但卢赫还是照例起了个大早,随便吃了几口早饭便又来到了细胞间。
5天前的那个中午,他面对那张稀碎的电泳图,呆坐到深夜,任凭那些尘封已久的回忆一窝蜂地从头脑深处一点一点地往外冒,直至把他彻底淹没。
在即将在绝望之海彻底溺亡之时,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绝望如同希望一样,都是虚妄。与其在绝望的荒漠中沉沦,不如希望的绿洲里重生。
不就是几千次辛苦尝试去换一次不确定的结果吗?不就大海捞针、水中捞月,在无数不可能中搏一个可能吗?
中彩票的概率几乎为零,在数学上被定义为不可能发生的事件,但现实中不还是有人穿着人偶服欢呼雀跃着上台领奖吗?
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他?
于是,如同那些青春岁月一样,他又一次过上了实验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的生活。
实验是什么?
就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科学又是什么?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