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里外,德克萨斯州。
秋日午后的阳光温暖而柔和,它们透过在碧蓝空里游荡的浓积云打到赤红和墨黑交错的岩石上,留下一片片变幻莫测的阴影。
这里是奇索斯山脉的最高点埃默里峰,海拔7800英尺。克里斯汀站在一块平坦的山石上,仰面朝,感到十分舒服,即便他穿着不透光的防化服,并且深知2000多米的海拔相比于日地之间的距离还是太了,甚至不如顶角对太阳辐照度的影响大。
也许只是心理作用吧。因为离太阳之神更近,所以本能地感受到了安慰,就像趋光的昆虫不顾一切地冲向夜晚里暗淡的灯泡那样。
感慨一番后,他对着面前半人多高的密封不锈钢桶席地而坐,静静等待风向由北转南。这样,他就可以让桶里包埋着深棕色液滴的微米级微粒,顺风播撒到尽可能远的地方,被苟延残喘的鼻息所俘获。
他相信这可以做到,因为奇索斯山脉位于整个大陆的最南端。几个月前,他用同一种方式把太阳神的庇护送给了整个德克萨斯州的人。而那时,因为食物匮乏,他只堪堪爬到半山腰,代他送出礼物的只是大范围越山气流的分支。
这一次,站在山顶的他将成为真正的圣诞老人。
密封的面罩把他呼出的水汽困在不隔热的薄塑料后,不断凝成遮蔽视野的水珠,挡住了从粗糙岩石壁上散射的阳光。这让他感到厌烦,但这是他自找的。
启程之前,他专门穿过赛格兰那间弥漫着啮齿动物尿骚味的实验室,来到没有灯的仓库里,摸黑找了将近一个时,才找到这件算得上完好无损的防化服。
因为这一次,他并不能确定赛格兰带给人们的是什么。
赛格兰的实验一向是成功的。果蝇在玻璃罩内飞成一个规整平面的景象深刻在他的脑海中,一连几日他梦里都是赛格兰在房后的丘陵地上建造了比阿雷西博望远镜还要大的线圈,接着孜孜不倦地研究如何调制合适的电磁波谱,对着那些困据在干枯躯体里的灵魂,发出最为仁慈的指令,把自己变成这7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真正的上帝。
为此,他终日忧虑到尝不出玉米肉汤的滋味。因为他始终赞同一句话:理智是神赋与凡人最有价值的财宝。无论这里的“理智”是怎样定义的,他都不想失去它。
可几周之后,他发现自己着实多虑了。赛格兰并没有在如何控制果蝇行为这一问题上多下功夫,而是直接转头编辑了鼠,好像胸有成竹似的,一下编辑出几十只。
那位终日拄着拐杖的老人,经常不辞辛苦地下楼到实验室,看望承载着他无尽想象力的宝贝们,直到那些软糯的红色花生米逐渐成长为奶白色毛茸茸的精灵。
在一个无风的夜晚,他透过窗,郑重地对着冷白色的月牙,在胸前画了会儿十字,然后把一块晚餐时吃剩的肉,随手丢到脚边被铁丝网围着的鼠堆里。
40余只非同窝雄性鼠,刚刚性成熟,正是好斗的时候。它们已断水断食一半,饥渴难耐。
炖到软烂的熟肉,带着被能量赋予的特殊香气,与干玉米粒、皮毛边角和被海缸过滤系统意外绞死的海蜗牛的尸体相比,更加富有吸引力。肉着地的一瞬间,正分散在另外一头休息的鼠们,立刻以快到拖影的速度狂奔过去。
那时的赛格兰脸上呈现出少见的忐忑神情,一种从未呈现过的脆弱福对此,克里斯汀十分理解,因为眼前鼠们的行为与普通种群没有任何区别,它们全部挤在一起,争抢着扑向那一块绝世美味。
它们在短短两秒内堆成了一座山,外围的成员不断用爪子抓挠内侧成员的头,企图扒开一丝缝隙,像蛆虫一样蠕向香气的来源。
这幅场面让克里斯汀不由地别开头,因为他清楚,过不了几分钟它们便会打起来,像带角的羚羊那样立起上身,不顾一切地冲向对方,前爪奋力撕扯炸立的皮毛,把对方推倒,利牙刺上脖颈,直到对方发出代表屈服的吱吱声。
一旦二者势均力敌,谁也不服谁,那么伴随着撕扯过程中的第一滴血,这种有序的回合制决斗会立刻结束,转为群体间的混战。
花生米大的脑子会瞬间过载,血腥味刺激着它们的嗅觉系统,驱使它们无差别的撕咬身边的一切,直到剩下一只或几只强者,踩在成堆的尸体上理毛。
但这并没有发生。
几秒钟后,克里斯汀听到一阵短促的吱吱声,紧接着,蠕动的鼠山立刻崩塌。成员由外向内依次散开,快速奔跑向远离肉块的一角,触碰到铁丝网后又立刻返回,奔向肉块撕下一口后转身,如此循环。
它们的整体轨迹呈现出一个规整的扇形,以肉块为中心,逐渐缩。每一只成员在吃到一口后便会迅速掉头,为其它成员让出位置,就像围拢在水潭边有序喝水的鸟群那样。
这番景象让克里斯汀一瞬间明白赛格兰的目的何在。在极其有限的条件下,有关cry蛋白的深入研究很难进深入,赛格兰还不能真正把人变成椋鸟,制造出复杂系统下集体智慧。但至少,他可以撷取那种隐秘智慧的一角,用以弥补人类在当下环境里最恶劣的缺陷。
从南边吹来的湿风带着丝丝凉意,拉回克里斯汀的思绪。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被压麻的脚腕,打开密封桶的桶盖后,一脚把桶踢翻,踩在粗糙的鞋底下。
随风飞散的微粒像水汽一样,把远处的景物扭曲成诡异的模样。他不禁打了个哆嗦,用双手死死按着防化服的面罩。
人加绿叶海蜗牛等于可以进行光合作用的人、果蝇加鸽子等于可以感知磁场的果蝇、老鼠加上鸽子让具有领地意识且好斗的它们驯顺得像鸟群。
赛格兰的魔法序列究竟是怎样工作的,他无从得知。但他确信,无论最终人类是否被真正拯救,他都不想交出自己的灵魂。
公里外,120号掩体。
在唇枪舌战了整整30后,那群考虑问题比谁都周道的决策者们终于艰难地做出了决定:
虽然直接清除接口是最为保守的选择,但在给每个人都扎一针之前,他们需要给出一个解释。
既然总要解释,那不如解释得彻底一点:
如果想以最本真的生命,走过平均长度为78年的岁月,那就来扎一针。
又或者,用随时重病的风险去赌一个更加健康长寿的完美未来。
事无全遂,物不两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