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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师父和徒弟的这一关系,早在小余幼年时和几个孩子再自家砖窑里烧砖的时候,就已经从老爹那里听说过。
然而直到他成为夜神殿的教众,无论是最开始传授他十套基础武技的那个胖教头,还是后来的白教头和邓坊主,小余本来想以师徒相称,谁知都被对方以各种理由拒绝。所以在小余看来,还以为自己这辈子恐怕是与所谓的师徒无缘了。
谁知眼前这个身在血木之中的存在,此刻竟然会以小余的师父自居,还要让自己跪下磕头,这显然大出小余的意料,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那木中之人见小余没有动静,不禁“嘿”了一声,说道:“小子,你可知道无论是昔日的中原,还是如今的南疆,有多少人争着抢着想要拜我为师,最后都被我一口回绝了?若非我与人有约在先,这天大的福分哪轮得到你头上,看你这样子,难道你还不愿意?”
小余急忙收回思绪,但仔细一想,始终还是觉得此事有些突兀,不禁问道:“你……你为何会是我的师父?”
只听木中之人冷笑两声,说道:“十四年前,夜神殿的圣女前来找我,说她从中原带回了一个婴孩,要我收这婴孩为徒。哼,天底下想要拜我为师的人多了去,我一来从没有过收徒的念头,二来也通通瞧不上,自然没有答应她。
于是这夜神殿的圣女便和我立下了一个约定,倘若她带回的这个婴孩日后是一个可造之材,就要我看在夜神殿的面子上,收这个婴孩为徒。
至于如何验证这个婴孩是不是可造之材,很简单,那就是将他交给夜神殿外派于南疆各地的教众收养,让他通过自己的本事存活下来,然后一步步进到夜神殿的人界、地界乃至天界,最后活着走到我的面前。”
说罢,木中之人又是几声冷笑,叹道:“或许是天意使然,在你七岁那年,居然被你意外撞见一棵几近绝迹的血木,而且还受它诱惑,沦为那棵血木的猎物。也便是此刻这山洞之中、你旁边的这一棵。
说来也是凑巧,夜神殿以【血木禁术】为我续命,这些年来,我的身体早已和自身所在的这棵血木融为一体,居然能够隔着千山万水,感应到另一棵毫不相关的血木捕获到的猎物,从而和你建立了一种奇怪的联系,这才有了后来的一番机缘。
正是因为有了之前的一番机缘,倒是让我对你这小子有了一丝兴趣。所以今日天界的人来告诉我说,你执意要找寻生长于天界之中的血木,尽管你还没有跻身天界的实力,甚至连进入地界的资格都未获得,我还是破例答应见你,从而兑现十四年前和此间圣女的约定,将你收为门下弟子。”
听完木中之人的这一番解释,小余才算彻底弄清了整件事的缘由。
显而易见,木中之人口中提及的、夜神殿圣女十四年前从中原带回南疆的婴孩,指的就是自己。
原来白教头和邓坊主的推测丝毫不差,自己果真是一个来自中原的孤儿,而且还是被夜神殿的圣女亲自带回南疆。至于这些年来圣女从来没有理会过自己的死活,却是因为和眼前这位精通诡道的木中之人有约,要看自己是否是一个可造之材,也便是要让自己凭借自身的实力存活下来,而后一步步晋升至夜神殿的天界。
当然,除了与这位木中之人的约定,邓坊主的猜测或许也是对的。那位将自己带回南疆的夜神殿圣女,只怕同样也想看看自己有没有值得被她培养的价值,从而替她达成夙愿,所以这些年来根本就没有给过自己任何特殊的关照。
而这当中唯一的意外,就是自己七岁那年偶然在苍山之中遇到一棵血木,在机缘巧合之下,用一种超出常人所能理解的方式,和身在神寂山天界禁地之中的这位木中之人建立起了联系,甚至双方还能在梦境中直接进行对话。
如此一来,有了对方故作高深的指引,再加上对方也对自己产生了兴趣,于是在今日的神殿选拔之上,小余在和人界总管洛无心对战之前,提出要以血木作为兵器的要求,这才得到眼前这位木中之人乃至夜神殿圣女的应允,派那位萍姑娘将自己带到了这天界禁地之中,从而让这位来自中原的诡道高人提前收下自己这个徒弟。
理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小余一直积压在心里的所有疑问,这一刻几乎就已经完全解开。最后剩下的,就仅仅只是关于自己身世的证实。
他当即向那木中之人问道:“你曾经说过,我原本姓‘方’,乃是中原人士。也就是说,我果真就是中原那位武林前辈方黯天的后人,夜神殿的圣女将我带回南疆,目的就是要让我学好武技,日后回中原报方黯天满门被灭的血海深仇?”
谁知木中之人却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说的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小余微微一凛,自然不可能吐露白教头和邓坊主的名号,只得说道:“你曾经答应过我,关于我身世命运的所有疑问,等我正式遇见你的时候,你就会全部告诉我。”
对此,木中之人只是冷笑道:“你错了。你能今天能够站在我面前,并非是靠你自己的实力,而是我破例答应见你。”
小余只能强辩道:“按照你所说的诡道,不管是用什么手段伎俩,我能够站在这里,就是我的本事。”
木中之人冷哼一声,随即语调一转,缓缓问道:“我问你,倘若此间有一个三岁小孩,在他面前有两只动物,一只是毛色黝黑、形貌丑陋的田园小犬,一只是五彩斑斓、精致漂亮的剧毒蜘蛛,要让这个三岁小孩从两者之中选一只做宠物,你会让他自己选吗?”
小余不明其意,只能顺着他的问题回答道:“当然不会。”
木中之人追问道:“为何?”
小余说道:“因为一个只有三岁的小孩,显然不认识小狗和蜘蛛,更不知道两者的区别和利害,又怎么可能让他自己去做选择。”
木中之人笑道:“不错。同样的道理,关于你的身世命运,在你彻底了解的时候,也便意味着你将要做出自己的选择。但是如今的你在我眼中看来,便和一个三岁小孩并无区别。也就是说,现在还不是让你知道一切、做出选择的时候。”
顿了一顿,他又沉声说道:“所以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地跟着我这个师父学习本事。待到你学成之日,有了足够的认知和判断,能够替自己的命运做出选择的时候,我自然会把关于你的一切告诉于你。”
对方这一回复,显然是不会马上解答关于自己身世命运的疑问,小余也别无他法。再加上眼前这位身在血木之中的中原诡道高人的恐怖模样,自己又是身在夜神殿天界的禁地之中,小余自然也不敢造次。
反正有了白教头和邓坊主的推测,再加上这位木中之人的证实,小余已然大致明白了自己的身世来历,倒也不一定要让对方亲口承认。当下他深吸一口长气,回归到眼前存在的困境,向那木中之人说道:“要我拜你为师,跟着你学本事,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今日本是一年一度的神殿选拔,我与人界总管洛无心已经定下战约,稍后便要决出胜负,生死不论。所以就算我现在拜你为师,恐怕也没命跟着你学本事了。”
听到这话,木中之人不禁一愣,问道:“你还要回人界比武?”
小余也是一愣,随即醒悟过来,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是啊,既然自己此刻已经身在夜神殿的天界禁地,眼前这位来自中原的诡道高人,也已答应要收自己为徒,传授自己本事,而且这当中还牵涉到夜神殿至高无上的圣女,获得了她的默许。如此一来,自己又何必还要回长夜谷中的人间,理会什么和洛无心之间的约战?
然而这一念头只是在小余脑海中一闪而过,立刻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倘若自己就此留在这神寂山上的天界,身为人界总管的洛无心或许的确拿自己没有办法,可是阿玲、丧彪和小帅三人又当如何?就算洛无心肯放过他们,也会是他之前所说,让他们三个再没有加入地界的机会。
况且,他们四人早就有言在先,说好了要一起跻身进入地界。就在不久前的神殿选拔之上,阿玲、丧彪和小帅三人不离不弃,誓要和自己共同进退,如今他们还在会场上等自己从天界找到血木,回去履行和洛无心的比试,自己又怎能弃他们于不顾,独自躲在这天界禁地偷生?
想明白这一点,小余心中已再无犹豫,当即说道:“我既然已经和洛无心有约,那么这一战就非打不可。”
说着,他正视眼前这棵苍老的血木,又说道:“既然你说你是我师父,那么你一定有办法教我打赢洛无心。”
听到这话,木中之人顿时一怔,随即怒道:“胡闹!简直是胡闹!你……你这小子,夜神殿的圣女要我当你师父,是要我教你读书写字,还有关于中原的人情世故和江湖规矩,免得你日后上当受骗,我哪会教你怎么打架?”
小余也是一怔,问道:“你当我的师父,难道……难道不是教我武技?”
木中之人直气得话音颤抖,不屑地说道:“我毕生所学,乃是谋定而后动,先胜而后战,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治国安邦平天下!以身当剑、血溅五步这等匹夫之志,又岂是我辈为之?”
小余愕然说道:“也就是说,你不会武技?”
木中之人怒火不减,喝道:“不会!”
一时间双方相继陷入沉默,一人一木谁都没有再说话。
过了许久,木中之人才缓缓平复下来,冷笑道:“人界总管洛无心,我也曾听说一二。据说此人天生异于常人,乃是雌雄同体之身,在机缘巧合之下,将夜神殿一门极难修炼的邪功【赤影手】,炼到前人未能达至的化境。单以修为而论,只怕不输给夜神殿的十大护教长老。只因其非男非女之身,圣女看他实在碍眼,不肯留他在神寂山上效力,这才被发配去了人界。
所以就凭你这如今这个年纪,要想胜过夜神殿里护教长老实力的洛无心,根本就是痴人说梦。莫说我教不了你武功,即便是中原顶尖高手亲临,儒释道三家的宗师齐至,也不可能有什么速成之法,让你这便下山去打赢洛无心。就算你天赋异禀,又得名师指点,真要想和洛无心一战,至少也是十年八年后的事了。”
小余知道对方说的是实情,但心里还是不肯放弃,说道:“你不是说自己精通的什么诡道,就是在实力不如对方的时候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如果一定要我修炼到比洛无心更强才能赢他,那我还有什么好跟你学的?”
木中之人被他这番话说得又是一怒,但转念一想,似乎也有点道理。眼见小余如此坚决,木中之人沉吟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向小余问道:“你学过哪些武功?”
小余顿时一喜,急忙将自己学过的所有武技全盘托出。从教坊里的那十套夜神殿入门武技,到白教头传授的南疆数十套寻常武技,再到邓坊主教的硬功软功、轻功暗器和【八卦游身掌】,包括自己略窥门径的【大手印】、【般若掌】以及天竺的【三脉七轮】,全都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那木中之人听他一口气讲出这许多,难免也有些惊讶。到后来却听得不耐烦了,问道:“你说的这些,都是学的别人的武功,你自己的呢?”
小余心中一凛,恍然中仿佛有亮光一现,却又一闪而逝。他不禁问道:“你是说……我自己的武技?”
木中之人冷哼一声,说道:“我虽然不会武功,但这世上的万事万法,一旦到了至高境界,其中的道理却是相通的。就好比做饭的厨子,对一个厨子来说,各式各样的武学招式,就像是鸡鸭鱼肉这些食材,厨子要做的,便是将这些食材做成一道道自己的菜。
诚然,倘若是刚入行的厨子,自己无法研究出新菜,只能按照别人的菜谱依样画葫芦,但最后做出来的菜,一定也会有他自己的特质,从而将别人的菜谱变成自己的菜。而这也就是为什么同样的一道菜,有的厨子做出来口味偏咸,有的口味偏甜,有的重油,有的清淡。
同样的道理,习武之人到了一定境界,也不会原样照搬别人创造的武功招式,而是自创出属于自己的武功招式。即便是用别人的,也一定是经过自己的融会贯通,用自己独有的方式施展出来。而这也就是同样的武功招式,哪怕是同门师兄弟施展,也会有不同的效果。”
小余本就因对方这一番言论有所触动,加上近年来又一直在人界食坊打杂,对于这个厨子的比喻更是深有体会。他顺着木中之人的思路往下细想,喃喃说道:“食材是招式,菜谱是武技……我的武技,一定要有属于我自己的特质……”
只听木中之人继续说道:“正是!万事万法,千人千面,当中集大成者,一定都自己的特质。就好比昔日我们六人,要说读书,谁也不比谁读得少;要说聪明,更是谁也不比谁笨。但每每遇到同一件事,给出的对策却是截然不同,各有各的章法。譬如我擅长阳谋,布局大都落在明处;有人却擅长阴谋,喜欢在暗处落子;还有人手段歹毒,谋略一出,杀敌伤己;更有人利益为先,总是要以最小的代价谋局成事……”
说到这里,木中之人打住话头,言归正传道:“所以习武也是同样的道理。我曾听一位故人说过,武功招式大致可分为三个境界,依次是【有招】、【无招】和【我招】。所谓【有招】,便是学别人的招式、用别人的招式;之后突破前人桎梏,打破招式束缚,便是【无招】;最后融会贯通,自成一派,再也不分有招还是无招,都只是属于自己的武功招式,是为【我招】。
达此境着,便如高山能容四方之石,石虽各不相同,却能堆积成山;又如大海能纳百川之水,水虽各不相同,却能汇聚成海。可谓之【求同存异,山海无量】也。”
说罢,他见小余依然似懂非懂,没能参透当中妙谛,又举例说道:“若是把这三个境界与我毕生治学映照,亦是同理。最开始是饱览群书,博闻强记,拼命汲取前人智慧,可谓【有书】;之后各种各样的书看得多了,学问道理往往自相矛盾,难证真伪,反倒成了【无书】,便是所谓的‘尽信书不如无书’;到最后一朝悟道,霁月风光,由此自成一派,无论是什么书,皆可为我所用,不过是择其善者而用之、其不善者而弃之,便是【我书】。”
小余听到这里,只觉脑海中嗡嗡作响,犹如一道道惊雷接连落下,照亮了身在黑暗和迷茫之中的自己。
然而他始终没有想明白一个关键问题,不由地脱口问道:“属于我自己的武功……可是……我自己的特质又是什么?”
木中之人沉声说道:“愚蠢!你因何习武,又为何而战?”
小余心中一震,说道:“我习武是为了……为了变得强大,能够战胜别人,才能不被欺负……不对……其实没那么复杂,我只是想活下去……从小到大,我们所有的人都只是想要活下去!”
木中之人叹道:“这不就已经足够了?”
顿了一顿,他又补充说道:“而且我记得你曾向我立下誓言,说如果真的有什么命运,那么你要做的,就是打破它,可是如此?”
伴随着这话出口,对面的小余顿时浑身一颤,不禁闭上双眼,原地坐了下来。
显然,木中之人所讲述的这些道理,不但是小余从来没有思考过的一番全新领悟,甚至远远超出白教头和邓坊主所能传授他的那些。
这种体会对小余来说,就像是被人带到了九天之上,钻入了那厚重的云层之中。之后伴随着他继续往上升高,终于冲出迷雾,身在云层之上,所有的迷茫顿时一扫而空,放眼望去,唯见日月当空,静照整个寰宇。
一时间,小余曾经学过的所有武技,每一记招式,每一种变化,便如浮光掠影一般,都在他的脑海当中飞速掠过。
无论是夜神殿那十套入门武技,还是白教头传授的数十套南疆常见武技,包括邓坊主传授的种种,这些被他反复练习过数百上千次的武技,就在这一刻,仿佛是重获新生,由过去的“别人的武技”,开始渐渐变为真正意义上的“属于小余自己的武技”。
换句话说,过去这些年来,小余所谓的修炼武技,仅仅只是“术”的学习。而这一刻在木中之人的指引下,小余终于参悟出了能够串联并且指引这些“术”的、属于自己的“道”!
而小余所谓的“道”,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他要活下去,而且是遵循自己的意愿、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于是神寂山天界禁地的山洞之中,木中之人对面的小余继续盘膝而坐,闭目领悟心中所得。
伴随着时光无声流转,也不知过去多少时间,待到小余重新睁开双眼的时候,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踏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又或者说是步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惊喜之余,小余急忙站起身来,向面前这棵苍老的血木恭恭敬敬地行礼,说道:“多谢师父指点。”
木中之人却只是冷笑道:“别别别,你说的对,还是先等你能够在洛无心的手里活下来,再来找我拜师不迟。”
小余再次致谢,随即问道:“请问武学中这【求同存异,山海无量】的道理,可有什么称呼或者名字?”
对于这一问题,木中之人默然半晌,似乎又勾起了他过往的回忆。过了良久,他才长叹一声,缓缓说道:“这一武学妙谛,乃是我昔日的一位故人师门所传。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名字叫做【融香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