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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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余从禁地山洞中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时分。

夜色中的神寂山山顶，此时依然淹没在厚重的白云之中。而在目不见物的云雾深处，是那位一直等候在外面的萍姑娘。

听到小余平安无事地从山洞中出来，萍姑娘惊喜之余，急忙上前相迎。有了之前一番同行的经历，两人已不再像刚认识时那般生疏，萍姑娘简单询问两句，知道小余已经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便主动拉起小余的衣袖，在目不见物的云雾中一路领着他离开天界。

一路上两人都没多说什么，关于小余在禁地之中的经历，萍姑娘身为天界教众，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并没有过多询问。直到两人重新坐上升降的竹篮下山，伴随着竹篮缓缓下行，离开笼罩着山顶的大团云雾时，小余重新看见下方夜色中的长夜谷，这才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长气。

只见历经这一趟行程，这位原本妆容精美的萍姑娘，此时未免有些狼狈。不但发髻歪到一旁，脸上、手上和衣服上也还不少泥污，显是之前在天界云雾中踏空摔落的那一跤所至。

萍姑娘见小余盯着自己看，这才想起两人已经离开山顶的云雾，急忙松开小余的衣袖，退后两步说道：“你……你别看我。若不是要留在禁地外面等你，我早就回去换洗梳妆了。平日里主子最见不得我们这些奴婢身上有肮脏。”

小余也觉得自己有些失礼，急忙挪开目光，说道：“多谢萍姑娘替我领路。”

萍姑娘低头说道：“你用不着谢我，我只是一个奉命行事的小侍女。要是没有主子的号令，就算我想替你带路，也帮不上你的忙。”

说话之间，两人乘坐的竹篮已经到底，回到了半山腰处的地界所在，驻守于此的地界教众也将之前收走的破甲刃还给小余。之后萍姑娘一路出示她那块翡翠令牌，带小余沿来时的路下山，又依次通过了地界那六道戒备森严的关卡。

直到两人回到神寂山登山的入口处，萍姑娘便停下脚步，向小余说道：“我还要回去向主子复命，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小余再次致谢，驻足说道：“那你赶紧回去吧。”

萍姑娘却没有动，只是说道：“我带你来的，自然也该送你回去。你先走。”

小余见她执意要让自己先走，一时竟有迟疑。要知道他和这个与自己同龄的女孩子此番同行，也算是共同历经了神寂山天界这一趟神秘莫测的旅程，如今分别在即，难免有些不舍之意。

当下小余便向她说道：“我这一去，如果还能活下来，恐怕以后都会时常前往天界禁地。不知往后我去天界，是不是也由萍姑娘替我带路？”

听到这话，萍姑娘不禁双眼一亮，立刻又摇头说道：“你休要骗我。天界是主子的居所，平日里除了夜神殿的教主和十位护教长老，极少有其他男子能够前往拜见。今日主子破例让你前往天界禁地，已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但怎么可能让你再去，而且是时常前往？”

小余如今已经确认了自己身世的特殊，对于萍姑娘的这一质疑，他直视对方双眼，正色说道：“我不骗你。”

萍姑娘和他四目相对，不由地脸色飞红，急忙垂下脑袋把弄着自己的裙角，小声嘀咕道：“你还能不能来天界，和我有什么关系……”

说着，她突然惊醒，再次抬头望向面前的小余，关切地问道：“你刚才是说，你这次回到人界，难道会有危险？”

小余不想她因为自己的事担心，只是说道：“在这长夜谷中，谁又不是随时都会有危险？”

萍姑娘默然半晌，随即认真地说道：“那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如果你以后真的还能再来天界，我会想办法和主子请示，还是派我来带你上去。”

望着萍姑娘清澈如水的双瞳，小余不禁心中一动，说道：“好，那我们一言为定！”

萍姑娘含笑低头，说道：“那你赶紧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先走。”

不料小余也很固执，还是坚持要让萍姑娘先上山。最后萍姑娘实在拗不过他，只得说道：“我先走也行，但是你要笑一笑。”

她随即解释道：“我听说爱笑的人运气往往都不会太差，而且还能让自己开心、自信、幸福。可是从见到你开始，这一路上就没见你笑过。”

小余被她这番话说得心中莫名一恸，蓦然回顾，才发现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了。

眼见萍姑娘一脸认真的样子，他推脱不过，只能勉强在自己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看到小余这个僵硬的笑容，萍姑娘忍不住掩嘴笑道：“我还以为你笑起来会更好看，谁知道竟是看起来更好笑。”

说罢，她飞快转过身去，往神寂山上小跑而去，遥遥说道：“你一定记得要多笑一笑，这样才能好好活着……”

望着这个与自己同龄的女孩子远去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小余脸上的笑容却已渐渐凝固。

或许，这就是身在人界和天界之间的区别，就像是地上凡人和天上仙子之间那不可逾越的鸿沟。

像自己这种出身在最底层，连姓名都不配拥有的孤儿，能够努力让自己活着，就已经是一种奢侈了。至于意味着开心、自信和幸福的笑容，或许本就不是自己这种人应该拥有的东西。

甚至，如今摆在小余眼前的，还有一场既分胜负、也决生死的约战，是他身为一个人界教众，与号称【血满红河，百花乱舞，长夜深处，人界有主】的人界总管洛无心之间的约战。

长夜谷东面的平原空地之上，也是今年神殿选拔的会场所在。夜色之下，原本汇聚于此的数百名教众，如今早已散去了大半。剩下的百十来人或躺或卧，大都是在会场四下就地打盹。

而这剩下的百十来人里，重要的人物自然全都没有离开，依然在等待小余从天界归来。

这当中有阿玲、丧彪和小帅，还有教坊的白教头和食坊的邓坊主，连同看台上那一众首脑，以及本该晋级的其余六名获胜者，也同样在等待结果。

当然，这当中也包括高台正中位置上，负责这一次神殿选拔的人界总管洛无心。

看到小余平安归来，整个会场顿时引起不小的轰动。然而再看到手里空空如也的小余，阿玲、丧彪和小帅都是不明其意，纷纷上前询问小余前往天界借来的兵器在哪里。

这也显然也是洛无心和其余众人此刻心中的疑问。眼见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人界普通教众，居然能够得到夜神殿圣女的应允，让他去了神寂山顶至高无上天界，而且还让他平安归来，这一切的一切，显然已经超出了所有夜神殿教众一直以来的认知。

可想而知，这个只有十四五岁年纪的少年教众，背地里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身份来历。

然而身为整个人界总管的洛无心，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却始终没有得到过任何来自上面的命令，要让他特殊关照亦或是区别对待这个少年。既然这小子今日当着所有人的面，要以一个普通人界教众的身份向自己这个人界总管发起挑战，那么对洛无心而言，这一战终究势在必行，而且还不能手下留情。

于是高台上的洛无心便向小余遥遥问道：“你去神寂山上借的兵器呢？”

小余已和阿玲、丧彪和小帅等人简单招呼两句，随即径直来到场中，向高台上的洛无心回答说道：“一会儿你自然就会看到。”

洛无心双眉一扬，撑着红伞的身影随之飘落入场，冷冷说道：“很好！看在你能够受邀前往天界的份上，本座也给天界几分面子。今夜一战，本座自会饶你一命，但你却要留下一只眼睛、一只耳朵、一只手和两条腿，以此替人界所有教众做个榜样，让他们知道挑战本座的下场！”

小余却不理会他话语中的恐吓，而是在场中就地坐了下来，全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洛无心不解其意，喝问道：“你做什么？本座念你年幼，让你先行出招。”

只听小余扬声说道：“有劳各位在此久等，实在抱歉。但是我与洛总管之间的这一战，恐怕还要再等上一等。”

洛无心沉声说道：“小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小余面色如常，平静地回答道：“我刚从神寂山上回来，这一来一去，难免消耗不少精力。若是这就要进行比试，比起一直等在这里养精蓄锐的洛总管，自然是吃了大亏，而且也是对洛总管的不尊重。

再加上我从天界新借到的兵器，用得还不太熟练，所以还请洛总管再给我些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要怎么用。各位放心，也用不了多长时间，或许是一两个时辰，或许只要小半个时辰。”

听到这话，洛无心不禁微微一愣，随即勃然大怒，向场中的小余举步逼近，厉声喝道：“小畜生，要打就打，休要浪费本座时间！”

却听留在此间等候的人群里突然传来白教头的声音，咳嗽这说道：“高手对决，攻心为上……咳咳……谁的心境先乱，便已先输一半……这个道理，以洛总管的造诣，原当懂得才是……”

话音落处，场中的洛无心顿时心中一凛，急忙平复自己的心境，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只有十四五年纪的少年。

要知道白教头这番话丝毫不差，小余此刻坚持要先行休息片刻，然后再战，的的确确是真正意义上的高手对决之时，才懂得权衡的利弊，又或者说是攻心之道。

因为正如小余所言，换做任何一个明白此理的高手，刚历经了一番奔波，即便不是强弩之末，也是元气大损，绝不可能马上就和一个以逸待劳的敌人动手决战。只因洛无心从头到尾都没将这个少年教众放在眼里，所以才会忽略了这一点。

一时间，洛无心默默凝视对面的小余，不禁有些恍惚。

难道这个只有十几岁年纪的白衣教众，当真已经有了与自己一战的实力？

就在洛无心迟疑之际，高台上兵坊的丁老大忍不住替小余说话，劝道：“洛总管，这让小子歇息片刻也好，省得被人说你以大欺小。”

那位来自地界四堂的黑袍老者李老师也紧接着开口，说道：“为了这个少年，老夫都不惜跑了一趟神寂山，鼓起勇气向天界通禀。反正大伙已经等到了大半夜，再多等上一两个时辰，又有什么关系？”

伴随着两人的话音落下，四下众人以小帅为首，不少教众也纷纷出声附和，支持让小余先休息片刻。眼见事已至此，洛也实在想不出这个人界教众有什么实力能威胁到自己，只得冷笑两声，又重新坐回高台座椅上，且看对方到底能拖延到什么时候。

如此一来，夜色下的小余便只管在场中盘膝静坐，到后来索性闭上双眼，按照那位木中之人传授的【融香决】妙谛，将自身学过的种种武技于心中一一融合印证。

于是夜色静静流逝，在场的百余名教众低声议论之际，小余已经从神寂山天界平安归来的消息也迅速传扬了出去。之前早已离开此间的人界教众听闻此事，大都从被窝里重新爬起，再次摸黑赶回此间，要看这个年纪轻轻的白衣教众和人界之主洛无心之间的这一场对战。

渐渐地，漫漫长夜终于过尽，东方已有微亮的鱼白肚泛出。待到朝阳初现，终日为白雾缭绕的长夜谷中，正是一日之中雾气最为稀薄之时。尤其是神殿选拔会场所在的这片空旷平原处，谷中云雾几乎已是消散殆尽，目之所及，竟是一番罕见的清晰通透。

与此同时，端坐于场中的小余也迎着日光睁开双眼，朝高台上的洛无心扬声说道：“有劳洛总管久等，我已经休息好了。

洛无心一直强压心中怒火，努力维持心境宁静，听到这话，他兀自冷哼两声，这才沉声说道：“休要说本座以大欺小，十招之内，你若是能在本座手里侥幸不死，便如方才所言，本座自会饶你一命，只要你的一只眼睛、一只耳朵、一只手和两条腿。”

谁知场中的小余却缓缓摇头，说道：“不必。”

说着，他竟不理会洛无心尖刀般的目光，先是伸手拆去一直绑缚在自己双腿上用来练习轻功的铅条，然后去找后面的小帅，让小帅将藏在他衣服里的一套皮质护心甲脱了下来，当众穿到自己身上，又问阿玲要了一大把淬有麻药的飞刀和金针。

待到这些准备妥当，小余才拔出腰间那柄破甲刃，重新转向高台上的洛无心，缓缓说道：“洛总管，当年你网开一面，破例让我们四个都活了下来，一同加入夜神殿，其实是有恩于我们；但你逼我亲手杀死将我们几个抚养成人的老爹，却又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所以今日一战，既是为了神殿选拔的规矩，也是了断过往的种种恩怨。我势必全力以赴，你也不必手下留情。你我既分胜负，也决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