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成仁

历经客栈中的这一番波折，山中这场连日大雨伴随着天色暗沉，也终于化为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几欲停歇。

借着暗沉的天光，小余此时终于看清了这个被铁链锁困在地窖里的妖魔。

尽管对方被散乱的花白长发遮住上半截身子，身上又沾满血污，但观其四肢体态，的确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在他那满身血污之下，隐隐可见苍白的肤色和干枯的皮肉，显是上了年纪，却难以辨别雌雄。

或许是因为常年被困地窖之中，这妖魔早已神智不清，就连如何话说似乎都已忘记，只剩下捕食充饥、嗜血杀戮的野兽本性。

就是这么一个近乎妖魔的疯子，此刻居然也从坍塌的客栈废墟里逃了出来，像野兽一样四肢并用，朝马车这边的小余、丧彪和剑湖生三人飞速爬行而来。锁困住他的那十几条铁链一路挥舞，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只巨大的蜘蛛，就连这边拉车的马匹都因此受惊，在嘶鸣声中拖拽着马车四下奔散。

面对眼前这一幕恐怖的景象，有伤在身的小余和丧彪就算想跑，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但是对于一旁的剑湖生而言，以他的武学修为，就算此刻一条左臂已断，若要独自逃生，自然也能轻松甩掉这个已经丧失理智的妖魔。

然而事到如今，剑湖生却不再打算逃走，而是选择直面这个可怕的妖魔。

至于这当中的缘由，或许是因为他失去一条左臂，不肯善罢甘休，誓要报此新仇；又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个妖魔身负夜神殿的【花月神功】，激起了他与长夜谷、神寂山之间的旧恨。

甚至是因为他身为佛门子弟，毕生修炼佛门武学，撞见妖魔降世，即将祸乱人间，所以要替芸芸众生斩妖除魔！

不管是因为什么缘由，毕竟旁人也不可能知道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这位昔日的十四皇子、有着【龙城第一高手】之称的剑湖生当即深吸一口长气，向那飞速逼近的妖魔扬声说道：“自古济世渡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今日我黎照便用这条残命舍身成仁，替大越国内所有黎民百姓铲除你这个邪教妖魔！”

话音落处，剑湖生抬脚勾起一支掉落在地上的长矛，用力踢向那妖魔。那妖魔趋吉避凶的本能犹在，当即挥舞铁链荡开长矛。而剑湖生动作不停，将从马车里面掉落满地的那些长矛或踢或掷，一支接一支不断射向对方。

那妖魔挥舞铁链格挡长矛，自然放慢了爬行的速度，但还是在向三人继续逼近。眼见地上的长矛越来越少，到底还是阻挡不了眼前这个妖魔，小余和丧彪对望一眼，只能各自捡起一支长矛，准备放手一战。

剑湖生自然也知形势危机，已经到了生死一搏之际。眼看那妖魔离他们三人不过十余步距离，他正要捡起一支长矛上前厮杀，余光一瞥，却突然发现从马车里掉落满地的长矛之中，分明还有一截黑漆漆的铁器，模样形似一柄长剑，却因通体布满水锈污渍，仿佛是被浸泡在肮脏的水下多年，外面结出了一层被水锈包裹的硬壳，就连原本的剑身、剑锷和剑柄都难以分辨。

看到这么一柄锈剑出现在自己眼前，剑湖生顿时双眼一亮，仅剩的一条右臂隔空抓取，便将这柄锈剑握于掌间。

正好那妖魔此时已向三人飞身扑来，捆绑周身的铁链叮当作响，剑湖生当即大喝一声，也随之挺身上前，全力一剑捅向那妖魔的胸口。

一时间伴随着双方力道碰撞，澎湃的气劲顿时翻卷四野，隐隐有天昏地暗之象。

然而双方这一番激战，并非比武切磋，而是生死搏杀，只在转眼间便已结束。

只见剑湖生手中那柄锈剑终究还是穿过铁链的重重阻碍，而且还破了那妖魔的护体气劲，一举捅入对方小腹，剑尖破体而出。

但那妖魔神智已失，似乎全然察觉不到痛楚。受此重创，依然向前伸出双手，紧紧抓住剑湖生的双肩，继而伸长脖子，一口咬中剑湖生的咽喉要害，用力吸食他的体内鲜血。

如此一来，双方同时受到致命重创，就此僵直当场。整个山野之中、天地之间也随之恢复宁静，只剩那妖魔不断吸食鲜血的吞咽之声。

面对眼前这一幕惨况，小余最先回过神来，急忙飞身上前，用手中长矛往那妖魔的背心狠狠刺落，想要尝试着救下这位剑湖生的性命。

不料他的长矛刺到那妖魔背后的三尺之处，立刻碰上对方那股无形的护体气劲，当场便将矛尖荡开，从而让小余这一击落空。

小余心知剑湖生已是凶多吉少，仓促间也来不及细想。顺着长矛被荡开之势，他径直使出文家【暴雨梨花头】的路数，在【融香决】的引领下融合其他几门枪法变招，顺着先前那一击的力道调转长矛方向，再一次全力刺向那妖魔的背心。

这一回结合了先后两招的力道，小余又将体内刚刚趋于圆满的阴派内力毫无保留地灌注于长矛之上，终于一举突破了对方的护体气劲，一矛正中那妖魔的背心要害。

伴随着一声闷响，长矛却像是刺在了一块铁板上面，不但矛尖全然刺不进去，而且小余手中长矛还被反弹回来的力道震得脱手倒飞，将他双掌都给磨破了。

而那妖魔受此一击，自然也有所察觉，当即松开剑湖生的咽喉，扭头望向小余。披散的长发之下，隐约可见眼神中的凶光毕露。

小余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是“砰”的一声，却是丧彪也从旁出手，扔出一块数十斤重的鹅卵石，重重砸在了那妖魔的头上。

尽管这一记鹅卵石依然没能伤到那妖魔分毫，但趁着妖魔松口分神的这一空隙，垂死的剑湖生提起残存的一线神识，手中锈剑努力在那妖魔的小腹中一阵搅动，继而向上划拉，终于割破了对方的心脏要害。那妖魔虽然修为通神，但心脏乃是人体之中的枢纽所在，肩负着周身血液的流转，心脏一破，任凭那妖魔有多大本事，也便只有毙命当场的这一结局。

于是在那妖魔的怪叫声中，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双手抓住剑湖生两肩往自己身上挤压，发出一连串恐怖的骨骼碎裂声。到最后双方再没有丝毫动静，两具尸体也几乎融为了一整团模糊的血肉。

看到双方这般结局，小余和丧彪惊骇了良久，终于双双坐倒在地，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侥幸。

然而两人并没有休息太久，又立刻赶回坍塌的客栈废墟处，努力刨开覆盖在地窖上面的残垣断壁。

既然被锁困在客栈地窖里的这个妖魔已死，前来寻衅的【龙城第一高手】剑湖和东吁孟族的【龙虎豹三圣】又相继遇害，就连此番队伍为首的菩提生也已身亡，那么此间的凶险也便算是基本解除了。

而在这客栈废墟下面，同样身为夜神殿教众的阮金洪虽已沦为两片碎尸，但那个中了迷药的百刀门黄教头却还有一口气，再怎么说也是一路至此的同伴，小余和丧彪两人自然不能见死不救。

更何况那客栈二姐方才也没来得及逃脱，同样是被埋在了废墟下面。要想弄明白这间【仙福客栈】里的种种诡异，以及她们姐妹三人和那个妖魔与夜神殿之间的渊源，恐怕还得从这个客栈二掌柜的嘴里盘问。

于是两人似这般一直忙到天色黑尽，终于刨开废墟，将那满身灰土的黄教头拽了出来，替他捡回了一条性命。连同那重伤昏迷的客栈二姐，也被他们一并救了出来。

至于其他的人，早在客栈坍塌之前便已相继遇害，不过是一具具尸体，便任由他们继续埋在下面。之后小余又将剑湖生和那妖魔血肉模糊的尸体拖来，由于难分彼此，便双双埋进废墟之中，也算是让这位大越皇室中的高人入土为安，从而处理完了此间所有尸体。

而在两人忙碌期间，客栈里那个痴痴呆呆的小妹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还一脸好奇地过来看他们救人埋尸，当场便被丧彪擒下盘问。可惜这小女孩果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从她嘴里根本问不出什么，至于她之所以能够平安无事，却是早在菩提生用迷药灌醉黄教头和阮金洪，与众人翻脸时，她便溜出客栈独自去了山中玩耍，这才侥幸躲过一劫。

既然从这个小妹嘴里得不到有用的讯息，小余和丧彪便只能寄希望于重伤昏迷的客栈二姐。随后两人歇息一夜，待到第二日天亮，身受重伤的客栈二姐才终于悠悠转醒。

面对两人的盘问，那二姐也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倒是有问必答，不敢有丝毫隐瞒。据她所说，队伍里面的那个东吁将军波钦，连同他麾下仅存的一名东吁军士，其实并未身亡，而是被她与菩提生合力制服，此刻就关押在客栈后面的一个山洞里。而之所以留下他们两人的性命，却是要暂时饲养起来，日后好留给地窖里的那个妖魔吸食血液。

听到东吁军士那边为首的波钦还活着，也便意味着这批打算送去东吁的军械还有交代，小余和丧彪欣喜之下，一时也来不及继续盘问，急忙押着二姐先去她说的那处山洞，果然将波钦和那名东吁军士救了出来。

那波钦一经得救，立刻便用他那生涩的汉语冲着客栈二姐一通怒骂。听他所骂的内容，显然也是被蒙在鼓里，不明白自己花钱雇来的菩提生为何会突然叛变，与客栈里的三名女子合谋害了自己。

直到看见已经沦为废墟的客栈，再听小余简单说了昨日发生之事，这位东吁将军才怒气渐消，和众人一样心有余悸，急忙一起来盘问那客栈二姐此中缘由。

眼见自家大姐和地窖里锁困的那个妖魔都已丧命，自己和小妹又落到了对方手里，那客栈二姐心知自己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老老实实地从头说道：“我本是穷苦人家的女子，十多岁便被家里卖进青楼，因为实在不堪忍受，于是逃了出来四处流浪，最后凑巧来到这间仙福客栈，被大姐收留于此，算来已经有十五六年了。

记得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常年居住在地窖里面的那位老祖宗，也便是你们说的吸血妖魔，她的神智那时还没彻底糊涂，偶尔还会同我们说几句话。大姐的一身武技便是跟着这位老祖宗学的，后来大姐也教了我一些。而我们在这里开客栈做生意，除了赚取过往行人的财物，也会伺机抓捕一些壮年男子，供地窖里的老祖宗吸食鲜血。但这些事基本都是大姐做的，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据大姐所说，地窖里的这位老祖宗出身于南疆有名的夜神殿，还曾经是什么【圣女】的身份。由于早年间她在夜神殿的内斗中失势落难，这才隐姓埋名流落至此，就连大姐都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大年纪。

由于老祖宗修炼的功法奇特，所以每隔七日便要吸食男子的鲜血，以此运功调息，否则便会走火入魔，神智失常，而这也便是我们要不断抓捕壮年男子供她吸血的缘由。而老祖宗所修炼的这门功法，我记得大姐说过，好像是叫什么【花月神功】。”

听到这里，小余心中一惊，脱口问道：“【花月神功】？你……你是说那妖魔曾经是夜神殿的圣女，之所以要吸食人血，是因为……是因为修炼了夜神殿圣女世代相传的【花月神功】？”

二姐见他突然变得神情激动，难免有不解，只能回答说道：“我也不懂这些，我的本事都是跟大姐学的，就连这好几门武技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些事情也都是大姐告诉我的，她说了我便听着，也不知是真是假。”

小余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一时间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整个身子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话说二姐的这一番说辞，被同样身为夜神殿教众的丧彪听在耳中，最多也就是惊讶于地窖里的那个吸血妖魔，居然曾经是夜神殿的前任圣女，从而惊讶于这一番遭遇的机缘巧合罢了。毕竟南疆地界本就不大，所谓的南疆武林更是只有那么几家，地窖里的那个妖魔有如此恐怖修为，就连昔日皇室出身的【龙城第一高手】都不是对手，说她曾是夜神殿的圣女，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但是对于曾经听说过南疆【吸血妖族】传闻的小余而言，此刻听到眼前这个客栈二姐的这番说辞，给他造成的惊骇却无疑是一场晴天霹雳。

要知道关于南疆吸血妖族的传闻，小余最先是从大强、小强兄弟口中得知，说南疆民间也多有流传，后来又从地界秋月堂的阮二爷口中听到了一些。

将所有人的说法归结到一起，最后得出的都是同样一个故事，那便是上古时期的南疆大地上出现过一群以吸食人血为生的【吸血妖族】，直到天外陨石降临，传说中的夜神现世，这才守护住了南疆百姓的安宁，将这些拥有不死不灭之身的吸血妖族镇压在了长夜谷中的神寂山下。

至此以后，夜神殿的历代圣女包括天界之中的十位长老，职责便是看守这些被镇压的吸血妖族，以免它们逃离为祸世间。就算偶尔有吸血妖族逃去了外面，也会有夜神殿的教众负责将其消灭。而这也是夜神殿为何会在南疆地界有如此威望的原因之一。

可是如今按照客栈二姐的说法，包括众人昨日亲眼所见，吸食人血的妖魔，分明是地窖里面那个修炼过【花月神功】的夜神殿前任圣女，也便是二姐口中称呼的老祖宗。如此一来，几乎便是彻底推翻了关于吸血妖族的传说，甚至是将整个传说中的是非黑白来了一个颠倒翻转。

倘若地窖里面那个妖魔之所以要吸食人血，是因为她曾经是夜神殿的圣女，修炼过夜神殿的【花月神功】，所以必须要用男子的鲜血练功，那么是否也就意味着，这世上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吸血妖族】；又或者说，夜神殿里修炼【花月神功】的历代圣女，才是真正的吸血妖族？

尽管这一结论实在太过耸人听闻，彻底颠覆了小余之前听到过的种种，可是转念一想，却又显得合情合理。

试问修炼【花月神功】的圣女需要吸食人血，似这等有违人伦、伤天害理之事，夜神殿身为南疆第一教派，自然不可能对外透露。所以倒不如编出这么一个吸血妖族的故事，一来可以给南疆百姓一个合理解释，将那些被吸干鲜血的尸体算到故事里面吸血妖族的头上；二来也能通过夜神殿与吸血妖族之间的对抗，树立夜神殿在南疆的威望，就算往后又发生了吸食人血之事，世人也会将这类事情交给夜神殿处理，从而避免了消息泄露。

但是由于整件事毕竟只是一个骗局，关于吸血妖族的传说，更是夜神殿编造出来蒙蔽世人的谎言，所以夜神殿内部才会对此讳莫如深，严令禁止天、地、人三界的教众谈论关于吸血妖族的事。

理清了这一逻辑，小余非但没有因此释然，反倒愈发感到一阵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这一阵恐惧，倒不完全是来自夜神殿为了掩盖真相、从而编造出这一套颠倒是非黑白的谎言，更多的则是来自需要吸血活人鲜血才能修炼的那门【花月神功】！

记得天界禁地里的那位木中之人曾多次告诉过自己，说夜神殿乃至整个南疆的种种武技，全然不值一哂，唯一值得一提的，便只有夜神殿历代圣女一脉相传的【花月神功】。而且听他的言下之意，天界之中现任的那位夜神殿圣女，也便是当年将自己从中原带回南疆收养之人，似乎极有可能会将这门神功传授给自己，好让学成之后回到中原，找出当年杀害那位中原奇人方黯天的凶手，替自己素未谋面的父亲报仇雪恨。

也就是说，照这么下去，自己终有一日也会修炼这门【花月神功】，从而沦为一个吸食人血的【吸血妖族】？

而且不仅如此，此时的小余再回想自己曾经两次撞见过的传说中的吸血妖族出没，如今看来，似乎都是有迹可循。

因为吸食人血的妖魔既然是修炼过【花月神功】的夜神殿圣女，除去此间这个常年被铁链锁困在地窖里的前任圣女，那么能够在外面吸血行凶的，便只剩下天界之中的那位夜神殿现任圣女了。

而在不久之前小余撞见吸血妖族的出没，是和秋月堂的那个阮二爷领了天界的密令，一起去处理掉两具被吸干了血的地界教众尸体。按时间来算，正好是那位中原武当高人少阳子孤身闯上神寂山天界、与夜神殿圣女交手的第二日。难道是因为在与那少阳子的交手中损耗了真气，又或者是受了内伤，所以天界里的那位圣女才会顾不得避嫌，就近找了两名地界教众，径直吸干了他们的血？

至于还有一次撞见吸血妖族的出没，则是在更早之前，身为地界教众的小余首次跟着冬雪堂的黑蛇下山，前往凤鸣镇办差。待到他率领三义帮众人去镇上杜老爷的家里杀人放火后，便听大强、小强兄弟提及，说镇上杨员外家的二公子被妖魔吸干了周身鲜血，似乎便是传说中的吸血妖族所为。

如今想来，由于那是小余第一次外出办差，鉴于自己和天界之间的渊源，夏风堂的郑副堂主当时还曾试图阻止，担心自己外出遇险，夏风堂不好向上面交代。最后还是由傅正堂主出面放行，说关于自己特殊的身份，自然会有上面的人管。

莫非自己那一次离开长夜谷外出办差，夜神殿圣女因为放心不下，所以亲自跟着自己去了凤鸣镇，却只是隐身暗处，并未露面。而凤鸣镇上那个被吸血妖族所害的杨家二公子，也正是这位夜神殿的现任圣女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