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小潭村,静悄悄。
却也有人没有入睡。
村落最边缘,距离流民营最近的地方,有着一处磨坊。
磨豆子、磨麦子,小潭村不怎么种地,但依旧需要新鲜豆腐和麦粉,建在最低最远处,估计是为了平日扛重物能少爬点上坡路。
磨坊院子内,工作了一天的骡子躺在草棚里哼唧,既期望明天主人能少派点活,又害怕拉不动磨了,会被宰了吃肉。
而院落的主人一家,正在忐忑的回话。
几个杨家私卫围成一个圈,宋子仁大马金刀的坐在中间,肥硕的身躯看上去也有几分雄壮,就是袍子上带着泥土,那是之前爬山路摔的。
杨威嫌他碍事,就将他赶出了跟踪队伍,交代了点别的活儿。
“我们不会动粗,甚至答的好了还有奖赏,但你们必须如实招来,否则修士的手段你们不会想尝试。”
说着,这位三境修士,摸出一个手掌大的玉石方印。
这是宋子仁最要紧的法器,一身本事大半都在其上。
不过李成仙已经随行了这么久,也是一次没见过....主要是宋子仁总是迟来一步。
自报家门的口号倒是一次没落过,李成仙都会背了。
不用宋子仁多说,手上玉方印微微发光,这等神异就已经能镇住寻常村夫了。
在他看来,问些凡夫俗子话,这样最方便。
果然,对面磨坊家父子赶紧不断点头。
“仙长,小人一定如实回答,还请收了神通吧...”
宋子仁翘起二郎腿,但因为腿太粗没能成功,坐着趔趄了一下,说道:“我问你,那‘妖魔’是怎么回事?长得特别丑的那个!”
磨坊父子对视一眼,显然惊异于这事儿被外人知道。
小潭村人向来对此忌讳颇深,即便常来吃鱼的客人也不清楚,但显然人家找上门,怕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那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犹豫道:“仙长...那妖魔,生来就这么可怖丑陋...至于是什么,我们也不知...”
宋子仁:“那就说你们知道的,怎么来的,平日里干什么,和小潭村又是什么关系。”
父子话到嘴边又不敢说,宋子仁见状冷哼一声,手中方印又亮了亮,吓得他一个哆嗦。
终于,其父亲叹息一口气,说道:“我来说吧....仙长,那‘妖魔’小辈知道的不多...老朽倒是知道一些,四十年前....”
胆怯苍老的声音,在磨坊内响起...
四十年前,小潭村也已经靠着“脆鲤”,过上了富庶的好日子,往来客商不断,常有四周大户来吃鱼。
远比泥土里刨食的庄稼汉要滋润。
某日,一个穿着道袍,带着面具的老者来到村里,虽然衣着有些怪异,但出手阔绰,一顿饭就打赏百两纹银,还喜欢给人算挂批命,不收钱还一说一个准,被全村奉为上宾。
那老者只住了一日,第二日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但当晚小潭村却走丢了一个身怀六甲的村妇。
当时小潭村全村寻找了多日,甚至就连枕边人都不知道村妇是怎么消失的,就只能当做死了,直到三个月后,那妇人衣衫褴褛,精神疯癫的又出现在了小潭村那口深潭旁...如同刚刚游上岸一般。
妇人已经疯了,问什么都不说,但肚子里尚有一子,就被接了回去,想着好歹将孩子生出来。
短短几日后,疯妇人就在家中...难产而死。
死后,产婆从其腹中拖出了一个怪物。
那怪物天生丑陋,连眼睛都不在一条直线上,其父当场就要摔死埋了,还是接生婆劝说孩子生下来都丑,以后也许能好看,这才留下一条命。
可随着长大,怪物不但没有变得正常,反而越发可怖,不但五官扭曲,就连身躯也极为怪异,根本不像个人。
村内开始流言纷纷,又说那妇人是被妖怪掳走交合,也有人说是天生魔种。
虽然他们既没有见过妖,也没有见过魔,但认为“丑莫胜于妖,凶莫出于魔”,渐渐的就以妖魔称呼它。
其父很早就将其抛弃,四五岁的“妖魔”就在村边靠着吃虫子,摘野果为生,偏偏极其顽强,就这样都没夭折,但也加深了村民对其“妖魔”的想法。
它不知道该去哪,但小潭村容不下它,每日孤魂野鬼一样徘徊在山里。
直到十岁的时候,一个中年修士来到小潭村,一住就是一整年,那修士发现“妖魔”后,居然觉得其骨骼清奇,教了他一些本事,似乎传下了什么法门。
但幸运都是暂时的,修士一年后寿尽死在客栈,再往后“妖魔”又变成了那浑浑噩噩,游荡山林的样子...
磨坊内,宋子仁皱眉道:“所以那妖魔曾经是人?”
磨坊父子异口同声的咬定道:“不,人怎么会是那样的!”
那父亲恶狠狠道:“他从出生起,就不曾是个人,只不过是借腹而出的怪物罢了!”
宋子仁没有多和无知村民掰扯这些,不过毛成喜所说三十年前死在小潭村的修士居然是真的...也就是说那三件宝物也是真的喽?
他想了想,继续道:“所以是那妖魔,掳了流民的四个孩子?”
在他想来,无论妖魔本身是人是怪,就这么受尽白眼屈辱长大,必然心中愤恨凶狠,做出这等天怒人怨的事也不奇怪。
甚至吃孩子也不奇怪。
磨坊父子却变得比刚才更支支吾吾。
宋子仁心道真是麻烦,又亮了亮自己的方印。
结果对方还是不说。
于是干脆口诀一念,方印凌空飞起,朝着父子身前一掷,轰的一声,砸出一个人头大小的坑洞,碎石泥土溅在父子脸上。
这下说了。
两人扑腾一下跪在地上:
“上仙,真与我等无关啊!是村长说潭水被妖魔所秽,脆鲤染污,对全村都是灭顶之灾....需要童男童女沉潭净水、祈福上苍...我们虽然被叫去,但只是远远跪着祈福啊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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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潭村,村长的宅院,是仅次于客栈外最大的院落了。
但其内风光,却远远豪华于客栈。
毛成喜的爷爷就是村长,父亲也是,到了他这一代,积累的财富远超“村人”该有的程度,只是平日不思进取,也很少招摇。
距离天亮已经不足两个时辰了,毛成喜今夜连轴转似的脚不沾地,此时才回到宅内,那袍子他交给了村里手最巧的妇人,还给了些精细绣线,不知道能修补成什么样子...
哎...自从潭水被那妖魔污染,全村都人心惶惶....脆鲤染了怪病,不知道小潭村的未来在哪里..
他明明已经按照古籍,摆了仪式....为何不见好呢
“脆鲤”染了怪病后,他们也喂给了猪狗,包括给流民营的粥里也掺杂了不少做实验,确实是对人无害的,但那模样,实在不是常人能接受的。
还是要请个真正的修士,最好厉害些,哪怕花费再高,也比不得小潭村的根基重要...
毛成喜正在朝里去...一个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挡住了毛成喜的视线,粗重的喘息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丑陋的脸比恶鬼还吓人。
“妖魔”缓缓道:“流民营的孩子....在哪...”
毛成喜被吓的退后了一步,但很快往日随意打骂的胆气上涌,挥舞着龙头杖就敲了上去。
“你个腌臜货!想吓死我!”
然而往日只是低着头的挨打的“妖魔”,却抬手轻描淡写的抓住了那柄龙头杖。
清脆的响声中,坚固的黄花梨碎裂...化作木渣簌簌掉落。
“妖魔”的声音还是那么低沉,腥臭的呼吸让毛成喜懵了。
或者说清醒了。
“妖魔”那对大小眼中,除了凶狠,居然还有一丝祈求。
“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