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踏月而来

坐在病床上不能起来，但科林还是强撑着对钟离说道：“谢谢钟先生。”

他的确觉得自己是要道谢的。

不管对方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仅仅是对方愿意遵循契约、救助自己这一点，就值得科林一声真诚的道谢。

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科林现在很清楚地知道：在这个世界或许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但绝对有无缘无故的恨。

如今的时代，人类很难值得信任。任何人都有可能对你使绊子，而目的仅仅是想要看你跌倒在地哭出来，并为此哈哈大笑。

混乱、扭曲、疯狂，这是缠绕在这片土地数百数千年的诅咒。哪怕齐家看起来颇为友善，但最后不也是消亡了么？

所以科林觉得自己有必要对愿意伸出援手的人抱有敬畏之心。

而在他的对面，陈清扮演的钟离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负手背后，神色平静、仿佛心中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但只有陈清自己知道，如今对于他而言，这算是怎么样的时机。

“这甚至能算是最好的时候。”

科林动弹不得、古镜也被捆在他胸前，这就代表着陈清能够完美掌控灵体形态的自己在未来的行动轨迹。

因为他如今实力还比较弱的缘故，所以陈清的灵魂不能够离古镜太远，这是之前在山下时代就已经确认的事实。

可以说，古镜的使用者就相当于是玩家，而自己则是游戏的角色。角色不能够脱离作为载体的“设备”——也就是古镜太远，而角色行动的轨迹也由玩家来操控。

但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就相当于是玩家把手柄递给了游戏角色自己，让他们有了操控自己的能力。

而且还有一个相当关键的。

那就是陈清现在使用的禁忌知识，科林因为视角的原因还不一定能看得到。

这可以完美掩盖他真理之主的身份。

也足够让陈清去做很多事情。

不过在此之前……

推着科林的病床，陈清沉吟了一声：“你的精神状态有问题？”

听到这句话的科林苦笑了一声：“大概吧。”

他感受着身体里的能量，声音低落：“我探究不出来具体是什么问题，但我的确能够确信、我的大脑被人动过。”

具体是被谁动了，那就不清楚。

因为科林可以感觉得到，他的记忆缺失并不是寻常那种破碎、间断的。而是某种指向极为明确，仿佛硬生生被人挖空一块的西瓜那般圆润的。

这让他可以确信，自己的大脑情况绝对不正常。

但他也忍不住颓废开口：“可即便是知道这一点，我却也什么都做不了。我的实力实在是太……低微，而设下手段的人又太精妙，所以我只能有所察觉、却解决不掉……”

说着，他叹息了一声。

而对此陈清倒是没有什么意外的。

他也只是借由这一点来引出后续的话题而已：“嗯，这的确是个麻烦事。想必伱的记忆之中存在什么暧昧的地方，故而被人出手消弭了部分。”

沉默了片刻，陈清缓缓开口：“你想不想寻回你失去的记忆？”

“我有一个手段，或许可以借由‘梦境为载体，让你知晓些许隐秘的同时，解开你部分封印的枷锁。”

“但这个方法我过去也没怎么使用过，所以不确定它是否绝对安全。你也可以放弃，留在这里寻找解咒之法。此地很安全，而且这家医院内也有颇多隐秘，所以或许你能够找到安稳的救治之法。”

陈清说着，平静看向科林。

他看似是把两个方法摆出来放在科林面前，其实归根到底就只有一种。

因为他知道科林的性格，也自然知道他会做什么选择。

果不其然。

在挣扎了片刻之后，科林就毫不犹豫地说道：“我选前者！”

听着他果决的话语，陈清的嘴角微不可察地轻轻一勾。

不过很快他就收敛了自己的笑容，语调仍旧是那般平静淡漠：“既然如此，那么就如你所愿。”

说着，他作势往后面走了两步。

同时撤销了自己的灵魂形态。

这样科林就看不到自己消失在空气之中。

而随后，陈清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并且从中撕扯下来一页。

将这一页用复写纸拓印之后，陈清带着这张纸重新钻入了镜子里。

而当这张纸刚一进入镜面的瞬间。

陈清就能够感觉到自己手中那无声无息蔓延开来的污染。

这种扩张的波动比起之前他使用的异象，要显得平和不少。

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越发诡谲。

这是陈清预料到的。

因为这一张纸上面记载的，是哪怕废土之前的人类都没能够了解清楚，仍旧埋藏于冰山之下的异常。

而这份异常出现在这灾变世界之后。

其无形的触角，就一点点悄然张开。

拎着那张纸，陈清平静地伸出手，将空出来的左手放在科林的脑袋上。

“放轻松些，”他说了和科林初见时候的话语，“让你的心神接受这股力量。”

随着他的声音。

那张纸上的污染力量，也一点点向着科林靠拢。

科林也感觉到了这股奇异的力量。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对此感到特别排斥。

一方面是因为这股力量虽然比较诡异，但却并不会给人“危险”的感觉。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面前这位“钟离”钟先生那平静的话语。

他虽然语调很平和，但说出来的东西却出奇的有力量。

就像是岩石一样厚重沉稳。

在这两方面的加持之下，科林还真的就放松了他的心防，任由那股奇异的力量进入他的体内。

而陈清也有意识地操纵着这股由禁忌知识衍生出来的异象。

这对于他而言也算是一个挑战。

毕竟这个异象，是要作用在科林脑子里的。

哪怕是在灾变之前，大脑都是人类理解程度最低的器官之一。更何况灾变之后，这种稍有不慎就会产生扭曲的污染能量？

好在，陈清如今的感知远不是以前能够比。

所以他的缓慢引导，最后还是产生了喜人的成果。

在那无形的触手没入科林脑袋的一段时间之后。

原本看起来还很痛苦的科林，逐渐闭上了眼睛。

他的表情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像是沉入了梦乡。

在此刻，科林的意识仿佛下沉到海平面以下。

他本人的意识不再活跃，取而代之的是他观念内里、更加隐秘的部分。

这一部分被那股力量催化，产生出了某种新的“梦境”。

在这个梦境之中，科林久违地体验了一下他那毫无波澜的乡村生活。

他的父母健康长寿，他的弟弟也被救治好了，家庭生活虽然算不上富足、但却还能过得去。

至少科林很满足。

他本来就不是那种会奢求过多的人，物欲也并不强烈，到现在为止的一切行为目的也非常明确——为了自己的家人。

而如今的生活堪称是他最期盼的未来。

在这个“未来”之中，他甚至找到了一个并不算太漂亮、但却颇为贤惠的老婆。

他们两个人的故事非常朴实简单，就像是正常的农村夫妻一样，说媒、结亲、办婚礼。

而后，两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准备完成婚礼的最后一步。

当进行到这里的时候，哪怕是科林都不由有些羞涩。

但很明显，他的婆娘比他更羞涩。连盖头都没有揭开，只是坐在床上等待科林的下一步。

他们很快就进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蜡烛已经被吹掉，外面的月光照进来，映照在新娘黑色的衣裙上、看起来沉静而梦幻。

而就在科林即将完成最后步骤的时候。

一个扭曲的声音，轻轻回荡在他耳边。

“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这个声音很怪异，轻声密语之间却带着不同的诡异和狂性。

宛如几个人同时开口，各自不同的腔调和语气并在一起、将一瓶清水混染成数种不同的颜色。

然后等到尘埃落定之时，那瓶清水也变的漆黑如墨。

仿佛受到了污染、玷污。

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科林感觉有些熟悉。

但他却不知道这种熟悉的感觉来自何处。

而另一边，那个穿着墨色长裙的新娘却伸出手，温柔抱住科林的头。

“你所期待的生活是实现不了的。”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毒蛇吐信：“你早就知道这一点，因为这里是你的意识最深处，一切都是反过来的……

“你的母亲被割掉了脑袋，你的父亲被人围攻致死，你的弟弟则一箭穿心、鲜血流淌。”

“至于你想要的未来？不，那不可能。疯狂的恶鬼，邪恶的宗教，他们都在追杀你。你就像是被丢弃在路上的一块肉，毫无防备、只能被吞噬……”

在她的低声谜语之间。

科林的意识逐渐纷乱：“不，我不是……”

但那个声音还在继续。

而随着这个声音一起的，还有科林逐渐复兴的意识。

他的亲人身死、他重伤垂危，熊熊燃烧的大火，被蚕食殆尽的齐家少女……

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科林，这个世界和他梦境之中所经历的一切是完全颠倒的镜像。

他所期待的生活，根本不可能在现实世界实现！

无力感遍布全身。

而当这种感觉逐渐累积的时候。

一股漆黑的影子，也渐渐从某个地方出现。

它缓缓蔓延，像是要顺着新娘的黑色长裙而上，并且逐渐靠近科林。

整个小屋缓缓被染黑。

这个婚房象征着科林在梦境之中所希冀的完美人生。

而等到它彻底成为墨色之后。

那就意味着科林的意识，将会彻底被漆黑的影子所占据！

而这一步也快了。

就在它即将触及那个年轻男人之前。

“咔哒”一声。

漆黑的房屋外，有人推开了房门。

并且一脚踩在那蔓延开来的影子之前。

随后。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比想象中还要沉不住气啊，天启。”

闻言。

被他踩在脚底下的黑影猛然尖啸了一声。

似乎是不敢置信，新娘猛然抬起头，看向门口所在的方向。

而她最后能够看到的却只有逆着光的颀长身形。

片刻之后。

那道身影踩着月光，缓缓步进。

随着他的前进，那蔓延开来的黑影也在飞速消退。

在此刻，他就如同明暗的交界线。

一步步逼退迫近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