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可怜的孩子,”科尔夫人只看了盲童一眼便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她向小杰克使了使眼色,弯下腰,用力地在盲童的头发上揉了揉,柔声说道,“你可以先在这里玩一会儿,孩子,那边有一个姐姐,如果你渴了饿了就给她讲,我有些事情要和带你来的叔叔说。”
盲童听话地点了点头,紧紧地攥着手中的画片,缩在了沙发上。
“你叫什么名字呀?”在两人离开办公室后,坐在一张小桌后的姑娘抬起头,好奇地看向拘束的男孩,想了想,从椅背上拿起一只兔子玩偶,向男孩走了过来。
但这个姑娘似乎有些笨手笨脚的,一路走来撞到了很多东西,盲童听着耳边传来的噪音,捂住了耳朵。
……
“又得麻烦你了,女士。”
科尔夫人轻轻地关上背后的门,杰克迎了上来,自从在伦敦定居后,他已经和科尔夫人很熟了,他抓挠着自己的脖子,红着脸说道,“我那里还有一些战后的奖——”
“行了,孩子,你刚结婚,家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要再把积蓄拿给我们了。”科尔夫人打断了他的话,“说真的,你为这些孩子做的已经很多了,现在政府虽然紧巴,也没有短孤儿院的吃喝,还有很多好心人的帮助,我们已经不太需要捐款了。”
“马上冬天了,总得给孩子们添些新衣吧,”小杰克争辩道,“那几年打仗的时候,我们抓到了很多德国人的童子军,大冬天衣不蔽体还得扛着比人还高的枪,我不想看到祖国的孩子们沦落到和那些被战争狂人迫害的孩童一个下场。”
“足够的,孩子,西城孤儿院走出去了很多令人骄傲的好孩子,在这里他们是我的孩子,但在离开后,他们就成为了弟弟妹妹们的父母,他们不会受冷挨饿的,”科尔夫人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着那些被她一手带大的孩子们,笑眯眯地说道,“我当初继承这所孤儿院是为了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一个家,但这件事的代价不会、也必不能是吸一个年轻家庭的血。”
“好吧。”杰克点了点头,看着这位短短两年就从满头乌发变成一头银丝的女士,深深地鞠了一躬,“那么这个孩子……就麻烦您了,他在我的辖区内被遗弃,按理说,我应该把他送去公立福利院,但我思来想去,还是送到您这里比较好。”
“你能这么想,我就很开心了。”得到认可的科尔夫人笑得更开心了。
“但是有件麻烦的事情,夫人,”杰克挠了挠头,说道,“我觉得可能没有家庭愿意收养他,以我在战场当兵多年的经验来看。”
“这有什么?”科尔夫人耸了耸肩,毫不在意地说道,“这些都是被各自的家庭抛弃的孩子,哦,当然,也不都是,我抚养他们长大并不是为了再让他们凭借讨好别人钻进一个不属于他们的家庭中,甚至还要为可能再次被抛弃而活得小心翼翼、更加谄媚,我会把他们培养成可以自己站着活下去的人。”
听着科尔夫人平淡但掷地有声的发言,杰克抿了抿嘴唇,他想起了自己短暂生命中遇到的那些习惯站在人们身前挺直脊背的人,年轻军人铁石般的眼眶甚至有些湿润了,他低下头,说道,“怪不得您能培养出威廉姆斯先生那样的人。”
他的眼前浮现起那个背对着镜头伫立在大荧幕中的男人,
“说真的,我真的不知道纳尔逊到底干了什么,”科尔夫人恼火地说道,“他是不是阔了啊?这段时间经常会有自称他朋友的人来找我捐款捐物的,甚至还有专门从美国跑过来的,老天爷,这兵荒马乱的,还得坐渡轮过太平洋呢!”
“是大西洋,女士。”
“哦,是吗?”
“您会知道的,威廉姆斯先生走过的每一段路上都有受过他恩惠的人,尽管他本人并不在乎,甚至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身份,但有心之人总能想方设法地送上感谢,”小杰克微笑着说道,“我曾经在海上遭遇了德军的一整个舰队,在逃跑的时候被波兰仆从军的船只截击,但那支德国舰队却放过了我们,甚至为此击沉了他们仆从军的船只,这件事还是几个月前我的战友告诉我的。”
“德军舰队?”科尔夫人的头上满是问号。
“我后来又和他见了一面,但是他完全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杰克的手做着英国海军流行的祈祷姿势,满怀敬意地说道,“不知道您最近看《泰晤士报》了吗?”
“巫师是吧?我知道,纳尔逊肯定是个巫师!”科尔夫人回忆道,“因为我记得那个报道里的校长,当初就是他把纳尔逊和汤姆接走的,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他。”
“可能是魔法吧?”杰克眯起眼睛,在巴黎万博会看电影的经历哪怕在最近都会时不时侵入他的梦中,那些为所欲为的巫师,和挡在他们身前的支援,还有那只从天而降、撕开铁幕的巨鸟,电影中支离破碎的情节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据我所知,威廉姆斯先生化名潜入了克拉科夫,凭借他的才华,甚至一度成为了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掌管者之一。”
“奥斯维辛!”科尔夫人的嘴巴张成了“O”型,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凶名在战后传播得飞快,“他怎么敢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您知道的,我曾经是一名军人,对那个地方的了解要多一些,尽管奥斯维辛被称为欧洲大陆上最可怕的魔窟,但实际上,它的真实伤亡率远不及我们预想的那么高,”杰克低声说道,“等到他们都意识到自己被谁所救,您和这所西城孤儿院将会得到更多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回馈,这都是您积年的善行应得的馈赠。”
就在两人谈话的当口,门房巴顿先生的喊声从院子里传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有人吗?!有人会说法语吗?!”
科尔夫人带着小杰克走到走廊的床边向院门望去,一辆灰扑扑、看起来沉重无比的马车正在孤儿院门口的泥地里停着,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三个穿得严严实实的高大男人正连比带画地和巴顿先生艰难地交流着。
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纷纷跑到铁门旁,隔着栅栏,小心地看着这群怪莫怪样的不速之客。
“让我看看,”杰克本能地注视着马车上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货物,但很快就为自己职业性的疑心病笑了起来,在马车的一角,他看到一条露出来,正隔着几厘米挑逗着泥地的棉衣袖子,“这不就来了吗?我会几句法语,让我来帮您翻译吧。”
“麻烦你了。”科尔夫人拉开办公室的门,冲着里面的助手嘱咐了几句,关上门,快步地和杰克下楼了。
……
“你叫什么名字呀?”办公室里的姑娘还在锲而不舍地用一只兔子玩偶哄着眼前看不见的男孩,尽管盲童一直都没有什么反应,但姑娘的耐心还是没有消退。
“这个纳尔逊·威尔特宁·威廉姆斯真的是从这里出去的人吗?”盲童举起手中的巧克力蛙画片,向科尔夫人的助手问道,杰克和科尔夫人并不知道,视力受损的孩子往往拥有着比常人更加敏锐的听觉,杰克之所以会在盲童的闪避中栽进沙发就是因为这一点,哪怕他们关上了房门,讲谈话的空间转移到了走廊里,盲童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听到他们对话的内容。
在伦敦短短几天,他经历了被遗弃、被嘲笑、被欺负,只从杰克和那一家三口获得过温暖,尽管对于他们谈话中的“集中营”、“魔法”等词汇不甚了解,但他还是能够在心中勾勒出一个简单的、属于纳尔逊的形象。
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好人吗?好人面对这样的世界难道不会心寒,甚至变成坏人吗?他很怀疑。
“啊,抱歉,”姑娘听到盲童的话,惊喜地凑近,但盲童手中的画片上却什么都没有,画像中的纳尔逊不知道去了哪里串门,她揉了揉眼睛,惊讶地发现,一个金发的男人正在画片中冲她露出和煦的微笑,“我刚刚看花眼了……我听说过这位威廉姆斯先生,但是他在的时候我还没有来这里,你等等哈。”
说罢,她转身跑向科尔夫人办公桌背后的档案柜,在里面翻找起来。
盲童将手中的画片纂回掌心,一只手摸向口袋,那里有之前的小胖孩送给他的另外一只巧克力蛙。
“让我找找……是在N吗?还是在W?这是按名字还是姓氏排的啊……哦,按时间啊,那没事儿了。”科尔夫人的助理蹲在柜子前抓耳挠腮,将那边撞得叮呤哐啷一顿响,她的低效率让她错过了盲童难得的笑容,他想起了以前在家里的时候,自己还不知道看不见的人应当怎样生活,也是这样把家里的东西撞得一团糟。
“哦,是生日……他应该和我差不多大吧,让我看看1926年……”小助理从一堆档案中抽出了一本,哗啦哗啦地翻阅着,嘟囔道,“这都看到最后了也没有他……啧,不过这个汤姆·马沃罗·里德尔可真帅,也不知道他现在长什么样,希望不要长残了,不知道他有没有未婚妻……”
盲童敏锐地竖起耳朵,他记得这张画片里应当提到了这个名字。
“让我看看1927!”姑娘元气十足地抽出了新的一本,刚一翻开,就惊喜地叫道,“在第一页!纳尔逊·威尔特宁·威廉姆斯!他和里德尔就差了一天,这个也很帅,很难抉择呢。”
她喜洋洋地扶着柜门站了起来,转过身,刚想给盲童汇报结果,却看到了令她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啊!!!”
她尖叫出声,只见盲童的口袋变得鼓鼓囊囊仿佛要被撑爆一般,一只只棕褐色,确切的说是巧克力色的青蛙正在奋力地从口袋里挤出来,蹦到沙发上、桌子上、地上,它们看起来无穷无尽,很快就占领了本就不算大的办公室。
这女孩有些神经大条,在一只巧克力蛙从桌子上蹦到她嘴里时,她想到的不是见鬼,而是这巧克力味的青蛙真好吃。
……
“那边怎么了?”
孤儿院门口,那三位奇怪的客人与科尔夫人、小杰克动作一致地抬起头,看向发出尖叫的办公室,他们的谈话一度陷入僵局,因为自称“会几句法语”的小杰克确实只会几句法语,包括但不限于“缴枪不杀”、“抱头蹲下”、“我们是盟军”这几句。
“不知道。”小杰克眯起眼睛向窗户望去,隐约间,他似乎看到了一个青蛙从窗缝钻了出来,掉到了地上。
……
“阿嚏!”
纳尔逊大大的喷嚏在安静的图书馆中回荡着,吸引了大多数人的视线,他揉了揉鼻子,缩起脖子说道,“谁在骂我呢?”
“感冒吧,最近换季。”汤姆抬了抬眼皮,推过来一个水晶瓶,“这玩意儿已经治好不下十个人了,只是有点辣,你忍一忍。”
图书馆里坐满了人,一群僵尸一样面孔枯槁的学生正在为他们的期中考试发愁,连带着即将到来的圣诞假期也没有那么甘甜了。
“笑话,什么辣我没吃过?你去过墨西哥吗?我虽然没去过,但我吃过墨西哥的辣椒!”纳尔逊端起水晶瓶,拧开瓶盖,豪爽地一饮而尽。
“只需要——”看着被纳尔逊放回桌上的空瓶子,汤姆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你说什么?”
“没什么。”汤姆拿起瓶子,合上书,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收好书包,行云流水地离开了,临走前,还同情地说道,“下辈子吃药记得先听医嘱。”
“你在搞什么?”纳尔逊话音未落,一股灼热的火辣感觉顺着胃一路向口腔冲来,在嘴巴处未经停留,径直冲向头顶,他感觉自己仿佛吃了一只火龙一样,七窍都在喷火。
“咳咳咳咳咳咳!”
这下图书馆里的人想不看他都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