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
不断地下坠。
周遭的环境逐渐从湿润冰冷变得湿润干燥,汤姆抬起头,望着头顶缓缓旋转的风扇叶片,透过叶片的缝隙,可以看到急速掠过的岩壁与土壤,还有裸露在外、被切割得犹如镜面般光滑的不知名矿石。
再往上看,只能看到漆黑的甬道与尽头即将消逝的光点,他眨了眨眼睛,头顶的一切陷入了黑暗之中,太阳的光芒甚至已经无法到达如此深邃的地下,一块银色的矿石从他的面前一闪而逝,真就如同镜子一般,将笼内的一切反射在表面,光明温和,和站在太阳底下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伸出手,扶住铁笼的围杆,尽管受到了几乎最严密魔法的保护,但他乘坐的铁笼也在无止境下落的过程中因摩擦而发烫,甚至有些抓不住。
在十二月三十一日这天,纳尔逊以送他生日礼物为由,神秘兮兮地叫住汤姆,把他带到了校外,并通过一条捷径直达克拉科夫,汤姆本以为纳尔逊会带他到中枢取什么东西,没曾想到,纳尔逊用隐形衣熟练地绕过了这里的守备,来到了远处的一座不起眼的战后小镇,他们爬上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丘,通过一枚衔尾蛇状的印记进入了一台鸟笼之中。
鸟笼的下方是一条深不见底的甬道,在纳尔逊的操控下,它开始缓缓下坠,起初汤姆还为地下的景色与时不时穿梭的迷失雾好奇,但随着旅途的进行,他渐渐有些感到无聊。
时不时有散落的泥土与粉尘从头顶洒落,它们只是轻轻接触旋转的利刃,便被切削得无影无踪,难以被肉眼察觉,扇叶并非缓缓转动,只是快到了难以察觉的地步,才显得动静无比迟缓。
“怎么了汤姆?”纳尔逊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尽管空间逼仄,但地下并没有回声,仿佛刚刚发出的声音被留在了瞬间前的原地,并没有跟上他们下坠的速度,这也让近在咫尺的声音变得细若蚊蝇,再加上风扇转动的声音,这使得汤姆不得不转过身,靠近一些,侧耳倾听纳尔逊的声音,“下降得太快了吗?”
“没有!”汤姆大声喊道,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声音不被黑暗吞噬,他搭配着肢体动作向纳尔逊表达他的无聊,“能不能让它再快一点儿!这段旅程太无聊了!”
“再快的话,我们会承受不住压力的。”
纳尔逊看起来镇定自若,连风衣的下摆都没有因惯性而扬起,他弯下腰,从脚边捡起一块未经锻打的银锭,举到半空,银锭穿越了一道泡泡般的膜,就在它穿透而出的瞬间,强烈的压力顿时将这块金属挤压到变形,仿佛被握住的海绵一般,纳尔逊缩回手,将银锭递向汤姆,只见它被一道分明的分割线化为两半,一般一如既往,另一半则呈现一种紧实的簇状,不像自然界能够形成的形态。
“再等等,马上就要到了。”纳尔逊耸耸肩,“我没想到它们会挖得这么深。”
纳尔逊的话语仿佛触动了某个开关一般,他们周遭的景色很快变得丰富起来,从四面八方打来的光线将他们身处的鸟笼照得透亮,汤姆一时之间没能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明度,眼中不由得流出泪水,但他只是揉了揉眼睛,很快适应下来,鸟笼下沉的速度放缓,他也得以看到遍布墙壁的密密麻麻的蜂巢般的结构,与之前裸露的有些寒酸的石壁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银色的金属光泽充斥视野,周围的环境渐渐拓宽,形形色色的金属物件在形状角度一致的巢穴中进进出出,有些用它们金属的胳膊搬运着矿石和一些看不出用途的零件,有些则被形制各异的工具包裹,它们飞速穿梭在地下这片无人踏足的领域,尽管动作迅速,但路程却仿佛经过了精密的计算一般不会彼此打扰。
这些金属块的共同特点只有一个,它们都拥有着像蜉蝣一样冒着红光的、被魔文添满的眼睛。
鸟笼也拥有了专属的电梯井,不必再和岩石摩擦了,他们被四根描绘着复杂纹饰的镂空银柱包裹,穿过一层层水幕般的隔膜,汤姆只觉得清凉惬意,连长时间下坠带来的不适感也很快消退了,而这四根柱子也别有用途,一枚枚红色的琥珀被从顶端放入,每跟随路径下降一些,就会有崭新的魔文镌刻其上,当它们落入底层时,一枚新生的炼金人偶核心便会成功诞生,落入底部的一汪升腾着迷失雾的水池中,在经历了魔力的滋养后,它们会被嵌入等待已久的身躯中。
这里的一切都超越了汤姆的认知,他瞪大眼睛,观察着周围井井有条的工事,忽然,一个巨大的、狰狞的苍白头骨出现在面前,它长满骨刺,神态恐怖,呈一种张开巨口仰天长啸的姿态,锋利而密集的牙齿上流淌着碧绿的毒液,汤姆莫名地觉得,这些毒液哪怕再过几百年也不会变质。
“一开始这样的柱子只有一根,所以蜉蝣们的产量比较低,”纳尔逊指了指东北角的一根相对较旧的镂空柱,轻声说道,“我本来是要把新增的计划搁置的,这会绑架我太多的时间,我在克拉科夫的几年,几乎有一半的时间在搭建它,但是它们很争气,没有让我失望,已经可以自行制造并组装这种高精度的特殊零件了,你知道的,如果想要让魔力在缺少巫师操控的情况下成型,对于输出口的精度要求必须很高才行。”
“我觉得哪怕是巫师,也做不到这么高的精度。”汤姆抚摸着面前的空气,感叹道,“你赐予了它们繁殖的能力吗?这可是生命才拥有的权利,这太可怕了,也……太美了。”
“当然,最后激活魔文篆刻能力的工作还得让我来做,它们尽管能分毫不离地制造东西,但对于这些东西是什么,它们并不理解,”纳尔逊低头看了看脚下的水池,张开手,按在鸟笼的围杆上,降低着它的速度,“不过你说的对,哪怕是最专精于制作的巫师,也会因为长期的工作而劳累,降低水平,但是机械并不会,这就是生灵永远无法赶上钢铁的地方。”
乘坐的鸟笼猛地一顿,穿过了一层与鸟笼顶端别无二致的薄膜,包裹鸟笼的泡沫被更大的薄膜吞噬,汤姆只觉得胸口一紧,紧接着,与地面别无二致的清新空气瞬间包围了他。
“我们到了。”
头顶的风扇缓缓停止转动,两人乘坐的鸟笼在水池的上方停了下来,紧接着,四周的围杆犹如花瓣般展开,底层空旷又规整的空间呈现在汤姆面前,在他的眼前,是一座巨大到难以看清边界的圆形大厅,几十根粗大的立柱支撑着天花板与地面的距离,那具宏伟的骷髅成为了支撑的一部分,以一种匍匐投降的姿态盘在地面,成为供人行走的通路,在大厅边缘,一扇扇空洞的门洞呈现在他的面前,除了正前方装了一扇黑色木门,似乎其他的门后还没有等到它们的住客。
蛇怪庞大的骸骨像一座桥一般横在脚下的水池上方,刚好拖住两人乘坐的鸟笼。
“这是什么?”
汤姆低下头,不住地打量着那句骸骨,凑近了看,他才发现这具骨架似乎遭受过严重的破坏,一处处贯穿的放射状裂痕遍布其身,仿佛是被某个威武的勇者一拳拳捣烂的,甚至有些地方缺少骨骼,被银色的金属填补修复,它的上半身呈现绞杀的姿势,紧紧地缠绕着一座千疮百孔但同样遍布尖刺的石塔,它们相互摧毁,却最终都得以幸存,甚至不分彼此。
这是一条何其威武的蛇!尽管它伤痕累累,但依旧危险骇人,汤姆的表情有些迷醉,喃喃道:“这就是你说的生日礼物吗?”
“这是我和你说过的蛇怪残骸,是海尔波创造的第一条蛇怪,也算是我第一次从强敌手中获得的战利品,”纳尔逊摇摇头,活动着站得有些发酸的脚腕,踏上了匍匐在脚下的蛇怪的脊柱,“如果它还活着,我简直不敢想象它的强大,可惜,也好在它是死的,可即便如此也让我吃尽了苦头,差点一命呜呼……可它终究只是失败者的奴仆,配不上我的礼物。”
“是吗?我更好奇了。”
汤姆随即踩上了这条骨架,脚下传来属于死寂的苍白触感,还有挥之不去的属于失败者的破落感让他大失所望,这条蛇的结局远不如它的模样威武,数不清的蜉蝣趴在蛇身上工作,脚下时不时有规律的颤动传来,汤姆定睛一看,魔力的回路正在骨髓身处构建,它的身体已经被平凡的齿轮与机括填满,它不光要作为败者被人踩在脚下,甚至还要被当作战利品改造,成为守护仇敌的傀儡。
“我很感谢海尔波,我和他本是在迷离幻境中萍水相逢的路人,我并不想和他产生过多牵扯,也对他复活称霸的宏图愿景毫无兴趣,”纳尔逊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说道,“如果不是他每天都在想方设法地恶心我,我甚至不会看这种卑劣之人一眼,但也好在他专注于令我不快,否则我的魔法不会像今天这样进步飞快,现在的我甚至仍有可能对迷离幻境与迷失雾一无所知,就像你跟在邓布利多教授身边学习一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海尔波是个好老师。”
汤姆耸耸肩,不置可否。
“毕竟这样生活在传说中的沙包也不好找,”纳尔逊转身笑笑,“或许没有我这个刚好克制他的人,他的愿景能实现了也说不定,当然,如果没有我,可能迷离幻境的大门永远都不会打开……其实如果你晚几天来就好了,到时候这条蛇怪的背上会装步梯,我们就不用自己走路了,不过我实在是不想等了。”
“我理解,晚一天看到这里对我而言就是多一份遗憾,”汤姆点了点头,问道,“我注意到这里……似乎一个人都没有?”
“我们不是吗?”纳尔逊笑笑,“当然,我并不信任他们,我不信任从泥潭一般的魔法中跳出来的任何巫师,在纽蒙迦德的这几年里,我见识到了太多例子,这里并不像很多人宣扬的那样是一个孤独者抱团的家园,事实上,和大多数魔法部妖魔化的形容一样,这里是骗子、叛徒和罪犯的聚集地,除了少部分人,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满手血债的黑巫师,他们有海尔波的性格,却没有他的本事,背叛和杀戮比比皆是,我没必要把未来交到一些卑劣之人的手中,你瞧,这些机器做的同样好,甚至更好,不是吗?”
“机器……”汤姆咀嚼着纳尔逊的用词,他很难把这些不断穿梭的生灵和伦敦周边工厂中那些需要靠脚踏板和滚轮驱动的纺织机器联系起来。
“当然不是那样的东西,”纳尔逊笑着走到汤姆身边,和他并排走着,“魔法和所有东西组合在一起都能升华,只是大多数使用魔法的人并不想要这样利用它。”
汤姆点点头,和纳尔逊肩并肩,向那扇关上的房间走去。
“这里是海尔波为了复活准备的场所,因为预言的关系,这里天然拥有一个打开的迷离幻境缺口,它随时等待接引那些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亡魂,”纳尔逊一边走一边说道,“不得不说,海尔波真是个大好人,他做好了一切准备,甚至准备了一汪为自己恢复魔力的迷失雾泉眼,可他却将这一切都留给了我,只要稍加改造,一处同时存在于迷离幻境与现实中的地下空洞便可以成为我制造蜉蝣的工厂——前几年,我一直在利用魔法工厂的流水线制作一些只有我能够使用的零件,几年下来,终于让这里初具雏形。”
汤姆听着纳尔逊几年间在钢丝上跳舞的经历,时不时啧啧称奇,很快,两人来到了那扇禁闭的黑色大门前,随着大门被缓缓推开,空旷的暗室中涌出令人不适的腐朽气息,汤姆定睛一看,一道仿佛由黑色石头切割而成的粗陋门框被放置在一座高台之上,定睛一看,这并非什么黑色石头,而是用黑色的魔力凝成的。
汤姆认得这种魔力,他曾在纳尔逊的眼睛里见过它们。
“这是什么?”
汤姆本能地感到心悸,他明白,纳尔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将颠覆他的认知,比之前看到的种种加在一起还要震撼。
“我曾经和邓布利多教授在迷离幻境中经历了一场短暂的冒险。”
“我见识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永恒、也是最宏大的东西。”
“作为旅客,我做了没有道德的事情,我从它的身上扯下了一块碎片握在手中带了出来。”
“这是迷离幻境不被时间左右的真正原因,因为死亡是永恒的,也是绝对的,时间对于死亡而言毫无意义。”
“汤姆,罗莉安已经将时间的魔力解析到可以粗略使用的地步,而这里则可以成为最后的锚点。”
“当零点的钟声响起,我们将会在这里进行飞跃时间的第一次实验。”
“这是你曾经最渴望飞跃的东西,这是我们难以理解的奇迹,它不属于魔法,不属于世界却又是一切的结局,”纳尔逊张开双臂,看不到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在他身后的门框上方,一块巴掌大小、破破烂烂的薄纱正在缓缓飘动着,“它是死亡。”
汤姆的瞳孔被那片小到有些滑稽的纱幔填满。
“生日快乐,汤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