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之后,长江两岸的局势渐渐有了微妙的变化。
南朝不必多说。一个多月以前江南风波诡谲,流言自建康汹涌而出,渐渐的波及了南方的诸多州郡,到处都是风言风语如鼎如沸,都在传闻皇宫中已经发生了篡位夺权的大变故,而地方州府被这变故的风波席卷,恐怕很快就要有勤王讨逆的举动。
这种流言顺着往来的行商广为散播,在沿途的市井激起了相当的惊慌。而后各州郡府蠢蠢欲动,逐渐开始召集兵马打造武器,更是部分的证实了这怪异的谣传。于是惊惶的情绪蔓延滋生,屯粮屯米的骚动此起彼伏,乃至于有百姓抛弃田土家园,遁入山中躲避可能的战乱。
当然,乱世中固然血腥淋漓、百不存一,却也是臣子选择主君的绝佳时机。当此天下纷扰的时候,草莽中却颇有不得志的士人,希冀着凭借战乱洗牌,以此攀龙附凤,青云直上。故而建康城外乃至各州州府,都有不少自诩管仲、诸葛的狂生隐士徘徊观望,暗自评判诸侯中可能成事的人物。
在南方如此的暗流涌动下,北朝的反应就显得尤为怪异——讨伐南朝的十万军力屯驻于长江以北徐州郊外,但在江南的变故中却丝毫没有乘火打劫的意图,反而是全程静默按兵不动,竟真个是强势围观的架势了!
军中事务向来机密,纵使北朝地方官如何疑惑不解,也不敢贸然打听,只能猜测是主帅另有谋略。但这一来二去拖了十几天之久,再高高挂起的地方官僚也绷不住了——十万大军人吃马嚼那是天文数字,您老大眼瞪小眼与南朝盯了这么久,莫不成是来组团公费旅游的么?公费旅游不要紧,您老这吃喝嚼用那可全是地方官供应的!
——朝廷拨来的军饷就只有一点,再这么干耗下去,那今天夏季的水稻基本要全部泡汤,到时候府库恐怕空得连耗子都要住不下来。
当然,北军主帅齐王势倾人主,官吏们纵有再多不满,想来想去也只能咽下这口恶气,等着齐王自己动摇这个一动不动的僵局。
到了六月二日的那一天,地方官们长久的疑虑和惊异终于有了解答。当日徐州城门大开,潜伏在城中的暗探以各种方式向四面八方递出了消息,虽然渠道五花八门,但归根到底就两条:
第一、徐州府衙内出了变故,徐州刺史与州郡长官似乎都不见了身影;第二,徐州北门顶上白日有红光耀眼,见到的都说是祥瑞气象。
大致确认了情报的准确性后,各地派出暗探眼线的大佬都松了口气:
——原来是齐王要造反呐,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呢。
数百年以来,无论是江南江北南朝北朝,大家耳闻目睹亲身体会,见识到的篡位叛乱那是太多了,多到已经神经麻木,乃至于总结出心得口诀的地步——原本担心齐王按兵不动,是不讲政治斗争的武德,是打算借着武力强行掀桌,让桌上休戚相关的各位官吏一起垮台。但现在矛头直指朝中皇位,那大家反而立刻安心了:按北朝源远流长的传统来讲记,就算齐王改朝换代造反成功,为了朝局稳定也不会大动干戈。除了与皇室瓜葛过深的那一小撮,估计大家都能平安落地……
有了这个预见,徐州之外的诸多州县就表现得相当安静懂事了。齐王在朝中经营许久,这一次造反胜算实在不小,地方官员最有眼色,自然不会作死的跳出来当什么忠臣贞士,怒斥这祥瑞下的可耻用心。当然,两面下注乃是乱世中必备的传统艺能,因而也有不少官吏暗备快马,将徐州的变故迅疾送给了长安朝廷。
在这样首鼠两端的诡秘氛围中,徐州城内的异象却是渐渐的越来越多。一开始是城门口的红光、香气,乃至于夜晚时空中闪过若有若无的飘渺仙乐;而后又是城内四处散播的童谣、儿歌,口口声声扣着齐王大贵不可言的题目;到最后白日人影闪现,甚至有彩光从空中划过,幻化为了齐王的身影。
如此种种相继而来,用不了多久徐州城内就已经是流言如沸,皇位将要变更的传闻日嚣云上,但任凭城内的异象如何变化无端,一连数日过去,齐王却从来没有当众现出过身影。
暗探在城中询来问去到处搜查,搞到最后把所有人都整得一头雾水——按历年来造反大师们孵化出的成熟路线,齐王既然已经撕破脸皮显露不臣之心,接下来不就该发布檄文宣告天下,乘乱直扑长安,取了朝廷鸟位再说么?就是有什么祥瑞异象要彰显天命,您老不能等到打下长安城再满足自己的戏瘾么?
懂不懂尊重流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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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的地方官们固然是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齐王身处其中,现在却也是懵逼到家,完全摸不清门路。
齐王虽然对衡阳王府多有试探,但既然已经达成初步合作,自然也知道轻重缓急;造反这种事兵贵神速,本来拿下徐州之后,齐王就曾建议衡阳王府立刻动手,与自己留在京中的暗手里应外合,争取短时间内更易神器。但派来接洽的那个“向亮”却是满带笑意,顾左右而言他,声称衡阳王为了表示双方合作的诚意,邀请他到建康做一面谈。
饶是齐王大有城府,听到这话脸上也禁不住微微一抽。之前衡阳王带着手下从天而降,言谈之中却仿佛往来一趟极为轻松写意。当时他心念闪动,就怀疑对方有什么千里移动的法术。但猜测是一回事,被亲自邀请要体验这“千里移动”,那心中的波澜可就大为不同了。
齐王心中波涛翻涌,花好一阵才按捺住情绪,却又抬头望了望营帐之外——现下不过卯时二刻,天空都还微微泛着鱼肚白。
“这么早便要动身么?”
向亮笑意盈盈,却是神色不改:
“我们殿下的意思,是大家都不清闲,越早会面越好,也免得误了其他的事。当然,殿下若有他命,我们也自当遵从。”
齐王默默沉吟片刻,却张口吹熄蜡烛,推案而起,转身就去屏风后更衣。片刻之后齐王一身戎装按剑而出,身边只带了个垂手低头的亲随,挥手便让向亮在前引路。
哪怕彼此并不信任,但眼见着对方能有这样的气度,向亮心中还是颇为佩服。现下军营中疫情尚未结束,按规制一律实行宵禁,除了往来巡逻的士卒以外,四下里都是一片沉默的夜色。向亮带着两人东拐西拐,在寂静无声的帐记篷夹道里抄小路穿出营帐。却见营地后草木旺盛,却刚好遮着一架周身暗色的直升飞机。
眼见着这三四十米来长的,黢黑暗沉轮廓难以描述的工业巨物,齐王带来的亲随登时就是一个哆嗦,险些丢掉了手中的布包。齐王的神色倒是相对镇定,但等到向亮拉开舱门示意他上机时,这人的语气也有些变了:
“我——你们就是坐这个往来南北?”
向亮自然微笑点头。借着机舱里的明亮灯光,他能清楚无比的欣赏到齐王脸上骤然爆出的青筋,乃至于一瞬间扩大的瞳孔——尽管是枭雄喜怒不动神色的心性,但此人似乎也被冲击得有那么一点破防了。甚至于这表情变化之剧烈,甚至超出了之前眼见沐晨从天而降时的惊愕……
齐王心中的确是在惊涛骇浪,惊骇震动猛烈到前所未有。先前见识了衡阳王手下的种种奇迹,虽说心中一样是惊惧忌惮,但无论如何也只是对法术与神力的忌惮——法术与神力自然威能无穷,但终究是超出于常理的世外之物。再说法术神力变换无穷,终归也有高高在上的仙佛约束,各种意义上并不算突破他的三观。
但现在灯光流转细节分明,齐王却无论如何无法欺骗自己了——眼前的造物固然雄伟怪异不可想象,但一眼扫去,却能清楚的看到铁皮拼接之间的缝隙、铆钉,甚至于锈蚀与刻画的痕迹……这东西分明是人造的物事!
但人类能造出这样的东西么?人类可以造出这样的东西么?
齐王神色惨淡,心中遭受的打击却比目睹法术更为强烈。他默然凝视片刻,才终于低头弯腰,一言不发的上了直升飞机。
有了直面如此造物的震撼,眼见着飞机舱内灯光如昼的时候,齐王反而没有什么惊异的表情了(反而是跟上来的亲随嗷嗷大叫)。他平静坐上了飞机座,相当之自如的转头张眼,眺望着灯光下尤为显得昏黑的草地。
不过片刻功夫,机舱上方就嗡嗡传来了狂风的响动,而后座椅微微摇晃,飞机已经拔地而起,缓缓远离了那一片漆黑的营地。蜷缩在后座的亲随又在大叫,齐王反而抬起头来,透过机窗仰望上空——从他这个位置看出去,恰好能看到机舱顶呼呼旋转的黑色扇片。
在上飞机之前,齐王凝神细看,已经记住了这怪东西头顶漆黑狭长的几片叶子。现在他心中仔细琢磨,居然渐渐想通了这东西的原理——毕竟齐王混迹市井,小时候也是看过竹蜻蜓的——但正是原理上豁然开朗,反而让齐王后背中嗖嗖生出了凉气……这东西不是玄妙莫测不可揣测的法术,这是人类缔造的奇迹,是人类缔造的奇迹!
可是,可是,可是人类又怎能打造出这样不可思议的奇迹?
一连串狂想不受控制的汩汩而起,齐王强自忍耐片刻,才终于稍稍扯开衣领,大口呼吸新鲜的夜风——直面高深玄通的仙人妙法时,他尚能保持镇定;但在这凡人的成就之前,那种无以言喻的恐惧震撼记反而如潮水奔涌,几乎要一瞬间冲破心理的提防。
见到齐王神色大变,向亮轻轻咳嗽一声,非常贴心的送上了提示:
“直升飞机不算平稳,第一次乘坐,难免都有些恶心的。殿下要不要来点水果消一消晕眩?”
齐王唔了一声,将“直升飞机”四个字牢牢记在心里,随意抬眼一扫,却不由微微一愣:他眼前已经摆上了一个澄澈闪耀的水晶碟子,上面都是鲜嫩欲滴的饱满果实。
齐王起居富豪,倒不在乎这一看就价值连城的碟子。但他自诩享用奢靡见多识广,而今一眼扫过,碟子上的水果竟然大半都认不得品种,就是少数几个能认得的,也绝不该是这个季节上的东西!
不过向亮着实热情,笑盈盈就开始了介绍。他拎起一串嫣红水嫩的果实,殷勤递来:
“殿下可以尝尝这个,这是蓬莱的新品种,很可口的。”
齐王脸部肌肉微微抽搐,一口吞下了那两粒来自山东蓬莱的大樱桃。因为冲击太大,他都品不出来什么滋味了。
向亮嘴唇微微一颤,决定无视掉樱桃该吐籽的提醒,顺便又拿起两颗荔枝,深红外壳上枝叶犹然翠绿:
“这是广州的荔枝,也很甜的。”
齐王接过后小心剥皮,看到晶莹透明的果肉还不由微微一愣——荔枝离枝即死,他在长安权势熏天,也只能吃蜜渍的荔枝而已。现在小心吞入口中,果然是浓郁酸甜的可口味道。
眼见着齐王脸色稍有缓和,向亮又送上一颗水灵饱满的桃子。
“这是武陵的桃子,才刚运来的。”他叹道:”本来山东、江浙一带的桃子更好吃。但这个嘛……也算是我们一点思乡之情吧。”
齐王不由微微一愣,下意识的转头打量。也许是今日遭受的惊讶实在太多,明明是简简单单一句感叹,他心下竟然也噼啪一条,颇有疑虑之感,仿佛要听出什么言外之意来。
向亮直视齐王的目光,神色不动,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看来,殿下也读过五柳先生的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