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的问题是,将军,您认为自己到底是汉人还是蒙古人呢?”
此时满桂正好将肉送入口中,听费扬古这话身子猛地震了一下,不过,出乎费扬古意料的是,满桂并没有恼羞成怒,甚至他脸上一点愠色都没有,两世为人的费扬古对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这次却真的无法捕捉到满桂脸上的神异,一点也没有。
“这肉不错,呵呵,干他奶奶的,好久没吃这么地道的手抓肉了。我说你小子今儿个都准备的是地地道道的草原吃食,今儿个让老子吃了你的奶茶,喝了你的马nai子酒,又吃了你的手抓肉,原来都是为了问老子这个事儿啊。小子,你够费心的。”满桂又撕下一大块肉,满脸馋涎之色。
想费扬古心里清楚,对面这头看似莽汉却心思细腻的狐狸,正在思考着接下来的回复,当下自己也不急,细细品尝着囡囡亲手做的美味。
这丫头怎么没放白萝卜?不知道不放白萝卜这肉吃多了会腻啊,唉。
“我在你身上闻不到草原民族的气味,你不来自草原,而且我在你身上嗅出的全是这帮子汗味。”满桂似笑非笑地回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呵呵,自己今生是努尔哈赤的十六子,地地道道的女真人,姓爱新觉罗,也是后来以女真为主体加了其他民族一起举行了祭天仪式,宣告合为一族---满族的一员。
自己这一生,注定背负着满族的血统。
自己这一世,注定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满族。
这是自己无法改变的事实。
可眼前这满桂居然说在我身上闻不到草原民族的气味,费扬古笑了,其实自己确实不算草原民族,满洲族是个渔猎民族,现在已经进入了半农业半渔猎生存模式,和草原民族是不搭边的。你听说过东北大草原吗?不过这满桂竟然说自己满身“汉”味儿,这就没根据了。自己这一世,洒脱地来,一醒来就是一个婴孩,成长的环境也是在那建州,虽然自己也曾数次入关,但那只是偷偷进来看看,妄图偷窥这大明江山,因为,自己前生毕竟是汉人,这大明,虽然是老朱家的,可这毕竟是汉家社稷。也就偷偷进来几次,至于这次,更是自己第一次潜入大明京师,自己和这一世的大明,这一世的汉族是格格不入。因为十年孩童,自己早就已经习惯了女真部的作息,身上又怎么可能留有“汉”味儿,还被这满桂这厮嗅出来呢?
心头,滑过一丝失望,自己心里一直苦苦寻觅一个答案,本以为满桂可以给自己,可似乎,自己还是错了。眼前的这个看似莽汉实则狐狸般玲珑的家伙,也不能给自己答案。
自己,究竟在追寻什么?自己的内心究竟还在挣扎什么?为什么自己竟然无法解开自己的心结?竟然情不自禁地布置这个关王庙,等着满桂这厮前来。
作为一只前世浸润于华夏政坛官场的老狐狸,费扬古可以轻易隐藏住了自己一切不想表现出来的表情,从细微面部到自己眼神,都能完美遮掩。即使他现在很失落,很落寞,也很无奈。因为自己苦苦追寻一个答案,似乎还是失望了,可是表情依旧自然,甚至连吃肉的动作也没有丝毫停顿。
满桂咽下了嘴里的肉,又情不自禁地再次伸手去撕肉,不过嘴里也没闲着,
“老子知道你问这话是啥意思。是啊,我满桂身为一个蒙古人,为何要当这明朝的官,为何要带明朝的兵,为何要替你们汉人卖命去和自己的草原打?”
满桂自己提过费扬古身前的酒盅,也懒得倒杯子了,直接对着酒盅嘴灌了一气,接着就是一声满足地酒隔。
“你们汉族人,就是喜欢用这种自以为是的脑子来想我们草原人,你们自己心里那么多的弯弯绕绕玩得不够,还得给别人套上去,你们才开心是吧,这种自以为是的汉人,老子我见得多了!”满桂似乎有点醉意了。
呵呵,一个嗜酒如命的老将会被十几度的马nai子酒放倒?
费扬古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其实我们草原儿郎,没你们汉人想的那么复杂,整日纵马奔腾在这大草原上,哪来那么多心机?就算有,那种心机在你们汉人眼中,也不算什么,和你们比起来,算了,根本就没可比性嘛。哈哈,你问老子是汉人还是蒙古人,好,老子就告诉你。”
满桂将满是油花的粗手在自己铠甲上抹了抹,可这铠甲上全是血迹,反而弄了一手的血红。
费扬古递上了自己的秀绢。
“老子不用这玩意儿,不习惯。”满桂摆了摆手,站起身,来到内堂一个神翁前的香炉前,抓了一把不知是何年何月烧下的香灰,在手上rou搓着,除去自己手上的血污和油污。
“话说,老子十几岁就参了这军,进的是大明的部队,为啥?原因很简单,当兵有吃的,有穿的,还有饷银拿着花,这就是老子当初参军的原因。哈,你信吗?”
“我信。”费扬古轻轻点头,”将军的趣事我也略有耳闻,那个只将敌人首级换银两却不换功勋升职的蛮汉子之名,早就传遍这大江南北了哇。”
“哈哈,老子那时候不是不懂事儿嘛,光知道银子好,可以买酒买肉,谁知道若是升了官,有了权,那银子就不愁了。”
“那是,谁没个年轻的时候。”
费扬古这句话差点把满桂呛到,你小子多大年纪?顶多十岁的娃娃,感叹谁没个年轻时候?
满桂晃了晃头,将心理的那股子恶寒给驱散。
“那时候,那些挑兵的游击将军一看到老子个子高,身子壮,赶忙把老子拉进队伍,就怕老子跑了。后来啊,他才知道老子不是汉人,这可笑死老子了,不过这兵,老子还是当成了。小子,老子告诉你,老子当这兵,就是为了把日子过得更好!那时候压根儿就没感觉我不是汉人,跑到这大明当兵有什么不好,心里也没什啥子腻腻歪歪的想法。”
“蒙古部落很多,一直以来就不是个统一的民族。但,你们有共同的信仰,信仰这长生天,以及你们心中伟大的成吉思汗!”费扬古接过话茬子。
“所以呢?你觉得我当了大明的总兵,就是蒙古的奸佞了?哈哈,可笑,可笑死老子了,唉。”满桂居然放声大笑出来。内堂的张虎等人都是一怔,影子卫的眼神都盯着囡囡,这个此时主子不在,可以暂时对自己等人下命令的小姑娘。
费扬古轻轻闭上了眼睛,心神似乎有了触动。
“老子行事,就只遵守一条,这样做对老夫好不好,老子心里愿不愿意干,其余的,老子不去理会!也不想去理会!你信不信,当老子领着手下儿郎,来到那些个蒙古部落面前时,他们全族上下连个屁都不敢放,而且会称呼我为草原上的英雄!雄鹰!哈哈,这天下人的嘴,大家都认为最可怕,可是越喜欢用嘴说话的人,他越贱,越没用。他只敢动动唾沫子,到事儿真到他面前时,第一个服软屈膝的就是他!”
费扬古眉头皱了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老子曾经听过一个小部族的族长,居然敢骂老子我不是东西,不要脸地去给汉人当鹰,迟早要收拾老子这个败类。要是平时老子也不当回事儿了,可是那阵子老子气不顺,正火大着呢,就带着百来个兄弟去他们部落算账。呵,最后他们族里的十几个汉子倒有胆量出来练练手的,可这个族长最后在族人都战死后,他娘的,居然跪倒在老子脚下,向我求饶!哈哈,从此以后,老子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个很喜欢”说话“的人,其实说白了就是一群没骨气的杂种罢了。”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谢谢。”费扬古眼睛仍然闭着,没有张开,但是原本微皱的眉毛却舒展开了。
“呵呵,知道为什么我会跟你说这些话了吗?”满桂左手抹了把脸,似乎是变脸,之前那个情绪有点激动的莽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冷毅铁血的老将。
“你看出来了。”
“是的,从那小姑娘拔出匕首时,我就看出来了,那手法,绝对是塞外之人所用,呵呵,不巧,老子也是荒蛮之地出生的。”满桂嘴里的笑意已经不见,那不加掩饰的杀意却越发浓郁,使这内堂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些许。
“敢在这里等你,我岂能没有把握。”费扬古双眼猛地睁开,少年的瞳孔中居然闪烁着强烈的炽热,以及不加隐藏的自信。这自信来自于上一世立身政坛巅峰的经历,更是今生之路的明晰。
“你不可能是蒙古人,即使你奶茶煮的再正,马nai子酒做得再好,手抓肉做得再香,就越说明了你不是蒙古人!”
“因为真正生活在草原上的蒙古人,是不会刻意用心去做这些的。”带着微笑,费扬古指出了自己的遗漏,可是,这真的是遗漏吗?
“你很聪明,而且聪明得可怕。”满桂以这句叹息,结束自己的这次对话。
费扬古只是布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令人猜不透,这十岁大的娃娃,脑子里究竟想着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