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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八月十四,中秋将至。
广州,这座繁华的南粤省城,平日里总是人声鼎沸,现在却显得格外冷清。
往常这个点,小商贩们早已摆好了摊位,叫卖声此起彼伏。新鲜打捞的鱼获会被迅速送上岸,与各式各样的果蔬挤在道路两旁。
孩子们团团围住卖糖葫芦的手艺人,跑江湖的或是赤裸上身,肌肉绷紧,任由同伴高高举起大锤,将顶在胸膛的大青石狠狠敲碎,或是架起滚烫的油锅,手掌灵巧划过,精准架起铜钱,引得观众高呼喝彩。
稍微讲究体面,腰包丰富一些,还能走进门市店铺,自有南七北六十三省的行货,西洋各国运来的商品,琳琅满目,任君挑选。
可现在,街道上行人稀疏,店铺关门闭户,大早上还熙熙攘攘的市井景象,仿佛被哪个大画家一笔抹去,连微风中轻轻飘舞几枚落叶,都添一抹肃杀之气。
老百姓受惯了生活的风霜雨雪,嗅觉最敏锐不过。
封城一开始,能回家的都躲回自己屋子里,提前开始为佳节忙碌,并祈求一家人平平安安,度过这个不寻常的中秋节。
偶尔路过的几人,也是各种原因,不得不出门,脚步匆匆。
与忧心忡忡的升斗小民不同,被程某人列进“此獠当诛榜”的科尔巴还很心情舒畅,有一股终得解脱的欢喜自在。
他已经脱下那身惹眼的喇嘛袍,换上更为格格不入的西洋打扮——下半身长裤皮靴,上半身高领大衣,头戴绅士礼帽。
有本地人见着他,吓得远远绕着走,心里暗骂一句“假洋鬼子”。
科尔巴今年已经五十多岁,自打生下来就没吃过苦字,得封活佛名号后,更是享尽富贵荣华。
草原的牧民,皈依的弟子,以及一些满汉官员,都视他为佛陀在世。
但科尔巴清楚,自己不过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修行那么多年,于佛法没什么建树,也不曾练出法力神通。
不过是久驻内务府,博览诸多隐秘,医术、药毒造诣极深,又在药叉鬼相关的尸鬼培育方面颇有建树。
眼下大清风雨飘摇,上要应付洋人侵略,下要对付乱党生事,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连他这种不善武功的人都被拉出去上阵。
科尔巴隐隐能够看出内务府的未来下场,可不想跟着陪葬。
早些年李中堂到西洋考察的时候,他也曾跟随左右,一路护持,结识了花旗国西蒙斯家族的重要人物,相谈甚欢,多有往来。
他这回出来,就是准备借着这条门路,远遁海外,投奔过去。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费尽三寸不烂之舌,糊弄出了个分头行事,漏洞百出的行动计划,还破坏官场规矩,找借口让谭老儿不能视事,又用假情报消息,骗走最忌惮的大内统领。
乱党的人可不像朝廷里那么多蠢货废物,尤其是那只铁马骝,眼见计划败露,官兵即将上门,督抚衙门那儿还有鱼死网破的机会,定会提前发动起事,正好跟纳兰元述拼个你死我活。
如此一来,省城大乱,矛盾激化,绝大部分的阻碍都被支开,就算那名宫统领事后反应过来,自己也能保证安全。
科尔巴也明白,无论是在大清还是西洋,想要成为人上人,本事、背景、人脉、价值缺一不可,作为一个肤色都不一样的鞑靼人,他得具备更高的价值才行。
长生不死的奥秘,是凡人永远无法勘破的尘欲魔障,那件圆明园里流出的宝贝,既能用来炮制夜叉鬼,也是转死为生的灵物,可不能留给宫里老佛爷,必须一起带走。
此时英吉利领事馆附近的一大片区域,已经被白莲教徒占据,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
还没等科尔巴靠近,留守后队的卦长见着他摸样,就喝令手下一拥而上:“那边也有洋妖过来了,不对,是个假洋妖……把他绑起来烧死。”
科尔巴不慌不忙,掏出亮出一枚令牌,那是纳兰元术与白莲教约好的信物。
“啊,是衙门里的朋友。”
领头的卦长赶紧命人停手,又细看了两眼,语气有些迟疑:“这衣服,您是要?”
“纳兰大人听说这边进展不太顺,特命我过来帮把手,试着混进洋人的地盘来个里应外合。”
科尔多笑眯眯地回答,搬出早就准备好的借口:“白莲教的兄弟们还好吧?”
“这伙洋妖可比见过的厉害,洋枪又远又准。我们的弓箭得离得很近,才能够着他们。”卦长又与他对过一遍暗号,见他这把年纪,不像是个能打的,彻底放下心来:“弟兄们冲了几次,吃了些小亏,现在停下来修整,搭建着法坛。”
“多谢纳兰大人关心了。”卦长一边把人领进去,一边说道:“不过,等法坛建好,我们大师傅九宫真人便能出手,请来神兵天将,破掉洋妖邪法,倒也不用军爷冒险。”
沿路可见旗幡招展,锣鼓齐鸣,旋律激昂,冲破天际。
白莲教徒统一穿着白衣,齐声吟唱教歌,声音低沉而有节奏
他们右手小指由名指后被中指勾住,无名指中指弯曲,大指食指直立,掐了半个灵官印,身体颤抖,口中念念有词。
科仪进行到高潮时,有卦长自神坛前取来一碗净水,燃符成火,捣成符水。他将符水高举过头,或喷到人身,或洒落地面。
场面神秘,氛围玄奇,引得远处英吉利领事馆的洋兵都有探头张望。
科尔巴注意到,这些人做完整套科仪,无不瞪大眼睛、大口呼气,口水都流了下来,连中枪倒地的重伤员听见了,紧锁的眉头都有所舒缓。
他也是业内人士,一眼就看出了,这是江湖八大门里,惊门迷魂术的内用法门,通过科仪、符水、教歌、口号等,带动肢体动作、光影变化,最后整个人陷进某种旋律节奏里,神志受到影响。
如此施为之后,教徒心中仅存一念,在被剧烈疼痛影响破功前,肯定会勇猛无畏,所谓“炮火如飞砂,洋枪当水炮”便是如此。
不过,对于大拳师来说,这类法门的效用就有点鸡肋了,神志不够清明的话,肯定会极大影响打法的发挥。
“九宫真人神威无敌,他老人家出马肯定手到擒来。但这里面的洋妖非同寻常,没准还有什么阴险手段。我不要紧,能探一点消息是一点。”
科尔巴知机的说了几句不要钱的好话,舌灿金莲,把卦长忽悠得不着北:“只是你要怎么混进敌营?”
“城里还有其他洋妖,他们都想着躲到里边。只要先放进去,便可以一网打尽。”
………………
短暂的休战,不过是暴雨前的宁静,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洋兵们紧贴着外围工事,几乎将整个上半身藏匿于掩体后,他们全副武装,枪支紧握,警惕的目光扫视四周,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动静。
这时候,大批难民开始涌向这座孤岛一样的英吉利领事馆。
他们大多疲惫不堪,拖着蹒跚的步伐,中间有老人,有孩童,还有好些个伤员,肩膀或是身体别的地方插有箭矢,鲜血顺着箭杆缓缓滴落,在地上留下一串血迹。
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湖面,这些人的到来引发一阵惊慌和尖叫,等站在窗前的领事,迅速评估完局势,就果断下令打开大门,于是难民们被迅速扶入,场面瞬间变得混乱起来。
这座府邸在设计之初,固然考虑过军事用途,可现在需要容纳的人数远远超出了预期。
只能先把妇女和儿童紧急送往安全的地下室和建筑内部,平民里的男人们则被挑选出受过军事训练的,下发武器,至于一应伤员,都被安置到临时医护室,争分夺秒处理伤口。
凭借一口流利西洋话,跟在人群里混进来的科尔巴,目光四处打量,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他的目光很快就锁定在了一个人身上。
一个有些惹眼的东洋人。
那人身材矮小,大概只有一米五左右。穿着一身黑色武士劲装,腰间配有打刀,披着两条白巾,左右对称,各有两个大字——“武運”“長久”
他似乎颇有地位,即使这个时候,也有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独自倚立门口,没人敢过去烦扰。
科尔巴走了过去,合上房门,却没有留意到,远处一道观察的视线也随之收回。
“久见了,坂本先生。”
这名东洋人,就是鬼子拳王坂本,与奕亲王府关系匪浅,在北方曾被鼓吹成日本第一武术家。
坂本也有些惊讶:“没想到会是科尔巴上师亲身涉险。”
“皇命难违啊,西太后要得急,本座自然得上心点,免得出了岔子。”
科尔巴装模作样,叹了口气:“乱党剿不掉无所谓,那件东西带不回去的话,可不是吃挂落那么简单了。”
“上师勿要担忧,鄙人已经成功取回。”
坂本转身取出一个精致的黄铜罐。
“没有节外生枝吧?”
看着那熟悉的纹路,科尔巴满意地点了点头。
“鄙人才离开不久,那里就遭到白莲教洗劫了。”
“好,做得很好,等回京之后,本座定会替先生请......什么人?!”
科尔巴一声大喝,神情警惕,看向坂本侧身的窗户。
坂本似也跟着把注意力放过去,脖子转了个方向,打刀同时离鞘。
冷华一抹灿然,刀光画出圆弧,切开空气,震落粉尘。
振血,回鞘。
有一滴血自刃上弹出,砸在地面,清晰得像是纸上红豆。
科尔巴收回偷袭的手掌,食指与拇指搓了搓,似乎在细细品味伤口处痛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本座的?”
“奕亲王早有交代,东西就算毁掉,也不能带回宫里。”坂本有些感慨地道:“哪想上师也起了异心。”
科尔巴哈哈大笑:“奕亲王一向只想自己赢,不妨各退一步,东西交我,自回去复命就好。”
“并不好,因为鄙人也想赢。”
话音落,坂本挥刀再斩,徐,破,急,一气呵成。
成为奕亲王麾下前,坂本只是名有些实力的浪人。
他不曾于名家道场进修,最为精擅的是一手居合斩。
居合斩,拔刀术,是日本刀术中的神速斩。
坂本浸淫多年,刀刃离鞘的高速,甚至快到肉眼难辨。
但科尔巴抬脚,退了一步,就精避开了这一刀。
“不对!”
坂本感觉自己在手抖,方才砍中的方位,也与自己预估的不同:“你,你下毒,刚才的粉尘?!”
“奕亲王没告诉过你,内务府的淬毒活计,向来都是本座负责的吗?”
科尔巴有些漫不经心,一拳直直打出。这并不精妙的一招,落在坂本眼里,却好似有道道重影,同时出现了五六个拳头。
咔嚓一声,他的鼻梁被打碎,脑袋嗡嗡作响,只觉眼前一黑。
科尔巴对着尸体啐了一口:“夜郎自大,不识抬举。”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整个房门碎裂,许多木块飞了进来。
科尔巴措不及防,被砸得脊背发疼。
一道丽影贴着地面掠了进来,攥拳成鸟嘴,狠狠击向目标后颈。
科尔巴连躲带闪招架住这轮攻势,好不狼狈:“你又是谁人麾下,竟在这里与我为难?”
来人冷声道:“科尔巴,你不是要清剿乱党吗?”
科尔巴心中暗道不妙,自己实在太不小心,竟被人收了黄雀之利。
旋即又感到惶恐,以自己与坂本的耳力,怎会毫无察觉有人偷听?对方到底什么时候就在门外,又到底听到了多少?
纪云袖是凭借医生身份进入的领事馆,才一入内,白莲教就把这里围住,轮番进攻,她也被喊去救治伤员,忙得抽不开身。
虽说医者仁心,但她心中自有一杆秤。对于那些卷入冲突的无辜之人,尤其是外国侨民里的妇孺,还有同文馆进修洋务的学生,纪云袖会倾尽全力去救治。
至于跑到别人家里烧杀抢掠、掠夺文物珍藏的洋兵与“冒险家”,那就看他们信奉的上帝,能否保佑他们不被治死了。
等到白莲教暂停攻势,新一批难民涌入,她才得以在歇息时候,寻到机会,摸进发报机的房间,传出暗码讯息。
坂本这个格格不入的东洋人,也一早得到纪云袖注意,在科尔巴来接头时悄悄跟上。
两人身手皆非泛泛,但联起手来也胜不过自己,纪云袖只是在等合适时机,所以没有轻举妄动。
她顺从心中预感,静观其变到后面,果然目睹了狗咬狗,窝里反的场面。
“哼,你一个女流,杀不掉也拦不住本座。等白莲教攻进来,你难逃一死。”科尔巴的冷哼,怎么听都有些色厉内荏的意味。
“你等的人,真是白莲教?”纪云袖的声音冷若冰霜,身影腾挪,快如电闪。
外头枪声连响,白莲教又发起冲锋。
屋内,鹤影翻飞,躲过连声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