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三年,春。
紫禁城白水河畔有三排青砖白墙建成的直房,过了一整个冬日的衰草枯杨,终于在这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中,萌发出了细嫩的枝条。直房院中种着偌大一棵榆树,不知随着这紫禁城生长了多少年,树根蜿蜒在黄土上,就连兴平年间砌好的楣山青砖,都随着这棵古树的生长而日渐松动。
鱼鳞覆瓦,疏条交错。
这里是受辖于玉堂署的庶常馆,按照常理来说,殿试选取的进士中,除了授官的编修、检讨之外,二三甲中的庶吉士们都要“入馆”学习三年,三年后通过“散馆”考试才能派往各处任职。只是因为去年是少帝登基后头一场科举,一甲的进士尚来不及授官,于是和二甲三甲的庶吉士们一道留在了庶常馆里,做一些修史编书、掌文词翰墨的杂事,一晃数月,如今开春了也不见给他们重新安置。
才入春不久,酉时将过的功夫天便已经黑透。
庶吉士们了结了一整日的庶务,撑着雨伞三三两两从庶常馆里离去,他们都是才从地方来京城不久的进士,除了个别有身家的在京城安置了宅室外,其余的大多住在梧桐街上的瓦房里,这些瓦房都是由前朝的居养院改成的,虽不及正经宅邸体面,倒也是个能容身落脚的好去处了。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人已走了七七八八。
这一科的榜眼名叫秦酌,长州人,二十五岁,人长得斯文挺拔,内里却是个悲天悯人、顾影自怜的性子。自他们一甲三人没有依例授官,而是入庶常馆学习五经之后,他便整日里夙兴夜叹,只觉自己前途渺茫,要将一辈子都耗在这故纸堆里。
重重帘幕密遮灯,秦酌将新誊抄完的《白云稿序》摊开晾在灯下。
灯影摇晃,他的目光落在虚空,不知过了多久,才重重地叹了一声。
坐在他对面的是状元曹岑,曹岑听惯了他整日的长吁短叹,眼皮都不掀一下:“来了庶常馆才几天啊,你整日哭丧着个脸,让人看见还以为我们把你怎么了。”
“你不懂。”秦酌语气惆怅,“你是庐州曹氏出身的进士,哪怕在庶常馆蹉跎个三年五载,出馆后家里给你捐个官身也能享一世太平,可我若是只靠这点微薄的例银,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有安宅京室的一天。”
曹岑笔下不停,对秦酌说的话未置可否。秦酌像是想起了什么,环顾四周:“苏姑娘呢?”
“说了多少次,”曹岑道,“要叫她苏进士,来了玉堂署就得有玉堂署的样子,别姑娘长姑娘短的,不成体统。”
话音才落,便从外头廊下走来一个人,她单手撑着竹骨伞,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搭袋,人还没走近,声音就到了:“我在廊下烤了一把迁安板栗,今年的红炭耐烧得很,这才不一会儿,就都开口了,紫砂壶里的碧螺春也才滚沸,你们来随我吃杯茶吧。”
秦酌心里惆怅已极,看着苏郁仪,越发悲从中来:“苏进士,你心中便是半分疑虑也无么?”
郁仪收了伞,一双明眸倒映着满室灯火,笑容里带着三分舒展:“陛下登基未久,朝中大事小情皆由太后娘娘做主,许是立时三刻没顾得上咱们。再者说,便是再着急,又有什么用呢,倒是廊下那把才烤好的栗子,不吃便熟过了。”
秦酌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曹岑:“曹兄一同去吧。”
曹岑不抬头:“不了,你们去吧。”
秦酌习惯了他的冷漠,也不欲深劝,起身随着郁仪走出门,沿着通廊绕去庶常馆后院。
“他自诩是一甲第一名,又是庐州曹氏出身,向来不喜欢和咱们厮混在一处。”秦酌道,“只可惜我出身微浅,连得人青眼的机会也没有。”
郁仪习惯了他的性子,笑了笑:“伯远不是坏人,只是性子傲些。秦兄已走至今天,何尝不是千里挑一,官身是早晚的事,不必妄自菲薄。”
秦酌叹气道:“我父亲便常说我优柔寡断,倒是你,随和从容,是个有胸襟的女诸葛。”
“去年入夏时我便听说这一科要选女进士,家里的小妹都闹着要当女状元,在贡院里也常和同门讨论,不知咱们太平年间的第一位女进士是何人,我们都怕是一位女娇娥。见了你,我们才把心装回肚子里。”
庶常馆后院的抱厦下摆着一张花梨木小方桌,桌上架着一小炉红炭,炭盆上铺了铜网,一半烤着红彤彤的板栗,另一半放着的小泥炉里茶香四散,水沸得快要溢出来。
秦酌谢过郁仪,用火钳夹起一枚板栗:“你听说了吗?”
郁仪双手捧着茶杯,看着升腾的热气散开在清冷的春风里:“什么?”
四下无人,秦酌压低了声音:“你以为曹岑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去,不过都是做表面文章罢了。他必然也是听说了,太后想从这一科的进士里擢选一批侍读学士来伺候笔墨的事。”
郁仪一哂,惊讶道:“还有这等事。”
“与世无争是好事,可总得想想前途不是。”秦酌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这件事别说是庶常馆了,就连玉堂署的人都心照不宣,你好歹也是一甲第三名,若你有心,也是能搏一搏的。”
“可我一无出身、二无门第,哪里比得上伯远和秦兄你。”郁仪剥了板栗仁来吃,另一手端着茶盏轻啜,倒是有几分悠闲自在,“便是让我在这庶常馆和庶吉士们再学上三年孔孟,也无何不可。”
秦酌见她不争高下,心中亲近之意更甚:“你们松江府的主考官你可识得?”
郁仪摇头:“不识得。”
“那可是今年刚入阁的户部尚书张大人。”秦酌手握成拳,将掌中的一把栗子壳捏得噼啪作响,“去岁他去松江府为考官时虽然只是户部侍郎,可那时已有风声,说等上任户部尚书返乡丁忧后,便让张濯张大人入阁为辅臣。听说那时给张大人投卷的考生如过江之鲫,都盼着能做张尚书的高徒,你苏进士竟然全然不知?”
炭火有些熄了,郁仪拿这火钳轻轻翻动铜网下的炭块,橙红色的灯光将她的侧脸照得明明暗暗,她轻轻垂下眼:“那时只顾读书,不曾关注这些。”
想了想,秦酌又点头:“难怪张尚书能点你为松江府的贡生,这也恰说明他以能举贤,是个好官。”
“苏进士,你这次何不走一走张尚书的门路?”怕郁仪拒绝,秦酌正色道,“他如今身为辅臣,自然是太后身边的内臣近臣,若有他能点拨一二,你自不必在这庶常馆里苦熬着了。不瞒你说,若是我有你与张尚书的交情,我必早早登门投卷,纵然他拒绝我,我便另投他人,也无关什么痛痒。只可惜我的主官现在还只是玉堂署的区区翰林,即便是走了他的门路,只怕也是白费周章。”
“我与他素昧平生,那里敢称交情二字,”郁仪沉吟片刻,“更遑论这样的事传出去,怕是不好。张尚书清名在外,平日最恨投机取巧之徒,我若是惹了他不快,岂不是得不偿失?”
秦酌忖度片刻,又叹了口气:“咱们寒门子弟能走的门路太少,放弃一个便少一个,不像曹岑他们早有家族为其未雨绸缪,你信不信,他背地里肯定早就买通了门路,能给太后伺候笔墨的事十有八九要落在他头上,咱们错过这一回,便真得老死在庶常馆了。”
郁仪给他重新添了杯茶,秦酌又似悲似叹起来:“算起来张尚书比我才大四岁,过了明年才刚而立,未满三十便能入阁的辅臣里,哪怕连圣祖爷高祖爷都算上,也是开天辟地头一位。诶,苏进士,你今年几岁?”
“十九。”郁仪答。
秦酌倒吸一口冷气:“十九?”
苏郁仪是南方人,因为尚未定下品阶,故而只穿着青色的斓衫,头发也如同男子一般束起。她眉目清朗,面冠如玉,如此装束下又添了几分雌雄难辨的挺拔清隽,唯有一双乌玉般的清眸,像是要将松江府三千山水尽收眼底。
秦酌咋舌:“我朝还没出过如此年轻的进士……哦不对,还有一位。”
张尚书,张濯。
大齐祖例,非翰林不入内阁,张濯是兴平年间的进士,也是那一科的状元。
秦酌连说了两声年少有为,待一壶茶喝到了底,郁仪想要再添第三遍水时秦酌起身告辞:“我拿去给刘翰林投卷的文章还要再润色一番,便先回去了。”
郁仪送他:“慢走。”
待他走了,苏郁仪才独自将炭盆里的炭灰收拾干净,栗子壳也被她一并扫入炭盆中。空气中除了湿淋淋的水汽,只能闻到春茶清淡的香气。
太后欲选侍读学士一事本也不是秘密,郁仪自然也有投卷自荐的心思,只是她的目标并不是炙手可热的张濯,而是夷陵长公主的驸马江止渊。事以密成,言以泄败,适才不愿同秦酌提起,也是这个缘由。
苏郁仪自知自己是女子,更应自矜清名,已经尚主的江驸马是她能想到的最好人选。
这位江驸马也曾是饱学之士,又有惜才之心,很多寒门学子都愿意把文章投给他,再由他举荐给夷陵长公主。
江止渊也曾是翰林出身,只因被夷陵长公主看中被点为驸马,不得已忠孝双抛、宦海脱身。好在公主与驸马两情甚笃,江止渊的话公主也总能听上几分。
郁仪将书稿用台阁体重新誊抄后封入卷中,第二日一早便前往夷陵公主府门外等机会。
日头下站了近一个时辰,郁仪终于拦住公主府门外的一个长随:“不知驸马今日可在府上?”
长随看了她一眼,虽不认识这位脸生的年轻女官,却也恭恭敬敬地回答:“张大人邀驸马过府赴宴,不知何时才回。”
“张大人?”郁仪问,“哪一位张大人。”
“自然是户部尚书,张濯张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