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郁仪微微思索片刻后,才认真对答:“早在汉代时,田赋常用‘均田制’及‘什一税’。即以土地为凭据,以收成的十中之一为赋税,田赋制度较为宽松。及至李唐时期,实行‘租庸调制’是以人丁数目为基数征收赋税,土地亦采用‘均田制’,以人数分配土地。”
“我朝主要以人丁赋税,丁口多则赋税重、人丁少则赋税轻。税基广泛、税源稳定。再编制成黄册,由各府州运送入京,则能避免错漏与瞒报。人丁税比起亩税,更容易测定,也能最多的涵盖应税的范围。”
“是啊。”太后轻声道,“又快到修黄册的日子了。一箱又一箱的黄册用车马、用航船从大运河送到京城里,垒得像小山一样高,哀家要从国子监、翰林院里选人去编纂查对,看看纳了多少税、又有多少人钻了空子。只可惜,没有一劳永逸的国策,也没有长治久安的朝廷。”
她的声音很平静,也很坦然,再次望向郁仪的目光温和了许多:“你答的不错。”
郁仪跪下:“谢娘娘夸赞。”
“你是南方人吧。”太后抬手让她起来,“江浙还是湖广?”
“回娘娘,是松江。”
“哦,松江啊。”太后点点头,“你父亲是什么官职,能生出你这聪慧机敏的女儿?”
郁仪不抬头,轻声答:“家父不过是松江的一个读书人,屡试不第,后来只能在私塾里教书。”太后对她的回答并没有太多疑惑,因为能送进宫来的这批学生,几乎都是把祖上三四代都摸个底朝天的。
“真是难为他了,你家里有几个兄弟?”
“我父母都去得早,家里只有我一个女儿。”
亲戚多了攀扯就多了,若是再有上一两个不懂事的兄弟满脑子鸡鸣狗盗,借机狗仗人势更是让人头痛。苏家人丁凋零,太后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对郁仪很是满意。
“好,哀家知道了。”太后下午还要见几位阁臣,准备叫苏郁仪先回去,她的目光落在这女孩干净透白的脸上,心中又升起了一丝怜惜之心,“青月,将哀家那根翡翠簪子赐给苏进士。”
孟司记答了声是。
这倒是叫郁仪手足无措起来:“娘娘,下官不会用这些。”
孟司记托着红绒漆盒走到郁仪身边,太后示意她收下:“你如今正是青春好颜色的时候,一头扎进书卷里,整日又和玉堂署那群老翰林们呆在一起,时日久了把最好看的年岁错过了,是要后悔的。”
郁仪托着漆盒道,听闻此言轻垂眼帘:“多谢娘娘。”
太后指着孟司记说:“她平日里也侍奉哀家笔墨,除了她,哀家身边的几个女官都穿红着绿。女儿家的确可以像男人一样建功立业,可也不妨碍打扮自己,不为娱人,也为娱己。自然你若不喜欢,哀家也不是强迫你。”
郁仪父母亡故多年,其实从没有人教她该如何像个女儿家一样活着。她读书习字,时刻将自己当作男人一样教养约束,太后说得这席话,她也是第一次听。
谢了恩走出慈宁宫的门,孟司记送她到丹墀下。
“太后是喜欢你的。”孟司记道,她脸上也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你先回去,日后太后若有传召,我会再去请你。”
郁仪轻轻松了口气,垂下眼看着怀里的漆盒:“这簪子,我……”
“不会戴可以学。”孟司记拍了拍她的肩,“我自兴平年间便跟在娘娘身边,那时我们几个女官都不敢打扮,怕被冠上勾/引君上的罪名。娘娘却特意赐给我们首饰衣衫,让我们好好整饬自己,不要像嬷嬷们一样只服褐紫色。娘娘是天下最好的主子,你若能得机会到娘娘身边,便能懂我说的话了。”
孟司记生得很美,这种美不单单的容颜上的,更多的是她矜贵自持的气质,像是紫禁城里一株玉兰树那样美。郁仪真诚谢过她:“多些内贵人。”
“不用。”孟司记平和道,“希望日后还能见到苏进士。”
*
回到庶常馆之前,郁仪先回了自己的直房,将太后的赏赐收进柜子里才安心。这御赐的东西,她定然是不敢用的,万一磕了碰了,等到娘娘问起时若没有,只怕要掉脑袋。她更不敢让别人知道她收了这么个御赐之物,不然被偷了,也是要掉脑袋。
这哪里是赏赐,简直是催命符。
待回了庶常馆,里头原本还有攀谈声,可当她走进去,登时鸦雀无声。
秦酌两眼放光地凑在郁仪身边:“娘娘可有什么旨意?”
众人皆高高竖起耳朵来。
郁仪摇头:“不过是问了我一些文章上的事,没有旁的旨意。”
此话一出,曹岑几人都面面厮觑,不知太后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娘娘可还说了别的什么?”秦酌还不死心。
陈翰林自他背后重重咳嗽一声:“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议论主子!”
秦酌撇了撇嘴,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屋子里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见,大家这才各怀心事地坐下。
那日到了昏时,众人陆陆续续收了笔,苏郁仪本想再多写一会,已经有人走到她桌前敲了敲桌子:“苏进士。”
郁仪抬头,是曹岑。
“明日午前我们相约去承恩寺,你可愿同去吗?”
承恩寺是京中香火最盛的佛寺,信众中除了潜心礼佛者,也有许多年轻才俊在此交游写诗。承恩寺的主持甚至在广场上挂了数十块诗板,供人以文会友。据说曾经就有人因为一首诗得到了次辅的垂青,从而摇身一变平步青云。
苏郁仪入京不久,还没去过承恩寺,思考了片刻,她便轻轻点头:“好。”
这样的邀请也是数月以来的第一次。
与曹岑交好的一众人中,大多是高门子弟,他们从不喜欢与苏郁仪这样的人交游在一处,今日定然也是看在了太后的佛面上,才多此一举。
曹岑见她爽快答应,也有些意外:“苏进士现在住在哪里,我可以叫马车去接你。”
郁仪笑着摇头:“我如今仍住在宫中的直房里,不过承恩寺不远,我走着去就行了。”
曹岑不让她继续说下去:“明日辰时,我在东华门等你。”
*
第二日辰时,曹岑果真已经在东华门等郁仪良久了。
曹岑的马车很新,看样子也是新买不久的,驾车的两匹马都是威风凛凛的青海马,马身上连根杂色都没有。曹岑喂它们吃了块糖贻,轻轻用手摸了摸马鬃,看得出很是爱惜的模样。
苏郁仪今日难得没有穿官服,却也没有穿襦裙,倒是和男子一样穿着青色的直裰,头发用木簪绾成一个髻子在头顶,她生得纤细,看上去的确不像是脂粉堆里出来的女孩,只会让人觉得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
曹岑难得多看了她两眼:“女扮男装?”
郁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也不算吧,我平时就这么穿的。”
她眼眸清亮,目光坦荡,乌发雪腮,的确是男子所没有的玉骨窈窕。曹岑读过很多书,除了耳熟能详的四书五经,也看过牡丹亭莺莺传,他目送着郁仪登上马车,心里想的却是才子佳人私定终身后,女扮男装远走高飞的戏码。
“听说你是找江驸马投卷的?”曹岑漫不经心问。
郁仪说:“是,只是连江驸马的面都没见到。”
她知道这样的事不是秘密,有心人自然会探查,故而也没有想撒谎,只是隐瞒了与张濯交往的一段过往。
“江驸马的确是胸有丘壑之人,可惜了。”曹岑不无惋惜道。
可惜这位才情俱佳的人,已经成了夷陵长公主的裙下之臣,再也没有仕途上的指望了。
待到了承恩寺时,寺外已经聚了不少人。
除了庶常馆的庶吉士们,还有不少翰林院玉堂署的人。这些人郁仪认识得不多,但他们或多或少都听过女进士的风声,所以也都客客气气地同郁仪点头示意。
一个玉堂署的翰林笑着说:“昨日我便来过承恩寺了,当真是佳篇无数,住持今日又命人挂了新词板,你们也都不要藏着掖着,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保不准便有谁能留一篇千古绝唱出来呢。”
众人寒暄一番,纷纷向寺内走去。
郁仪跟在众人最后向寺内走去,果见紫烟缭绕,题版高挂,一张张木质的题版上还挂着红色的绸带,看上去既醒目,又带有一丝金榜题名的喜气似的。
她站在题版下面仰着头看上面一首首、不知是何人撰写的诗文。
“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彩,阳鸟吐清音。”
“携手看花深径,风静,夜色迟迟漏永。”
……
一张又一张高悬的诗板像是幢幢的关山,那眉目隽永如画的年轻女郎仰着纤细的颈子,仔细样子近乎是一种虔诚,仿若被她这样的目光照射过,泥塑木雕也变成了金身菩萨。
而另一侧,人群中一个人也轻轻站定了脚步。
几个年轻的官员小声在张濯身侧说:“这寺庙中的大迦蓝看似普度众生,内里却是欺世盗名之辈,他利用承恩寺的香积钱放贷,还暗中为买官卖官者提供交易场所,更有甚者在寺庙中养了一批打手,实在是贻害无穷。”
“主子,今日抓还是不抓?”
张濯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的目光隔着人群落在那个如云般清淡的年轻女子身上。
苏郁仪微微仰起的脖颈,修长、宁静,撑起那颗美丽又智慧的头颅。
晴浦晚风,青山玉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