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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郁仪醒得有些迟了,她忙不迭地盥洗一番,又将架子上的官服穿戴整齐。临出门时,她原本都迈出了房门,想到了什么又迈了回来。
妆奁台子上摆着张濯送给她的白玉芙蓉花耳坠,郁仪犹豫了良久,到底还是对着镜子把这一对耳坠戴在了双耳上,这才急匆匆地出了门。
慈宁宫里,今日的氛围却格外肃杀。
周行章的的确确将那名盐商抓了起来。
那人不肯招,喊叫着要见太后,周行章没给他这个机会。
一通板子下来,倒也让他消停了很多。
待问起要不要招认上,盐商终于哑了火。
他说我能不能见一见梁王殿下。
这话一出,算是激起了千层浪涌,周行章被吓了个半死,一路到慈宁宫里同太后回禀,这个贩盐的人,也许是梁王的人。
太后最初不大相信,叫人把梁王叫了过来。
祁瞻庭进了慈宁宫便开始嚎啕大哭,像是要把满心满肺的委屈全都哭诉出来。
太后听得心烦,终于拍桌子让他挑重点说。
“我母后走得早,这些年唯有喜子跟在我身边。前阵子他说他有个表兄来了京师,他要去见见,我还给他放了几日假。哪里料到这天杀的狗崽子,竟然做起了这样的勾当,他说他不知道自己的表兄做的是不合法的买卖,所以才给他行了方便。儿臣
有失察之罪,还请娘娘降罪。”这个名叫喜子的人,是从小跟着祁瞻庭长大的小太监,两个人的确是比旁人还要更亲厚些。
这一席话便是变向招认了这个盐贩的确和他是有关系的。
祁瞻庭一面哭一面拭泪,先哭自己孤独伶仃,再哭自己生母早逝。
哭到最后,就连太后娘娘都不叫了,一口一个姨母,好似这天底下只有太后最终他一样。
“我知道自己不讨喜,外人都说我母后是被我克死的,这些年来儿臣孤零零的长大,见识浅薄又不懂人情是非,又总是太心软容易受人挑拨蛊惑,全都是儿臣的错。”
太后不是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看似祁瞻庭在向自己认错,其实无非是在假借先皇后之名,求得太后对他的一番垂怜罢了。
他不单单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更是带了王妃和儿子一起来向太后哭诉。
小公子还不大会说话,咿咿呀呀地吃着手指头,又对着太后笑。
而梁王和王妃又对着她哭,听得太后头都大了。
太后对孟司记说:“把孩子给哀家抱来。”
她原本不大喜欢这个流着北元人血的孩子,只是他到了会哭会笑的年纪,太后膝下还没有孙辈,见了难免也生出了些许怜惜。
太后将梁王的小公子抱在膝前,心里头却渐渐不是个滋味起来。
若今日犯错的人是瞻,她反倒没那么举棋不定了。
对于祁瞻庭,太后既是继母又是姨母,即便是到了民间,继母总也得对原配留下的孩子略宽容些,更何况若论嫡长,祁庭比自己的儿子更名正言顺。
虽然大齐立嗣原本也不以嫡长论,太后心里或多或少对祁瞻庭有着几分愧疚。
她知道祁瞻庭不如表面上那么懦弱平庸,应该是专门演戏给她看的。
即便是如此,太后也不知道该如何重罚他。
太后对着周行章招了招手:“曾万指认了吗?”
“回娘娘,曾万指认了,说这个人就是雇他的人。只是,”周行章用余光看了一眼梁王,“他说这个盐贩子也不过是个中间人,一个叫何喜的人才是主谋。”
这应该就是祁瞻庭口中的喜子了。
“曾万说那盐贩凡事对何喜言听计从,假令牌和他贩盐用的盐引都是这个何喜给他的。”
太后的脸色重新沉下来:“你去找人把这个何喜给哀家带来。
她的目光落在梁王脸上:“何喜是陪你长大的人,如果你手指缝里漏给他些许银两,让他赚个体己钱,哀家是问都不问一句的。可方才周指挥使的话你也听见了,假令牌、盐引,这可不是区区银两能说得清了。”
“为何要做假令牌,他手上的盐引又是哪来的?”太后顾念着怀中抱着孩子,所以没有疾言厉色地斥骂他,可显然神情已经渐渐冷淡了下来。
“祁瞻庭,你的胆子未免也有些太大了。”
她挥手招来孟司记:“你去带着小公子和王妃去偏殿里休息,哀家要单独和梁王说话。”
王妃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孟司记走了出去。
没了妻子儿子,祁瞻庭的眼泪就更多了,他跪在太后面前道:“儿臣向来不会管教下人,盐引是工部盐课司发的,何喜说是盐课司的一名主事为了贿赂他才给的。至于令牌,何喜说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令牌,估计是那盐贩自己在打小九九。”
一席话三句真七句假。
“盐课司的主事都要来贿赂你身边的人了,可见你这些年也没少忙着。”太后知道他在避重就轻,大齐如今不知有多少贩卖私盐的贩子,朝廷早就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件事能送到太后眼前,无非是因为除了私盐之外,三千营的假令
牌才是她的心头大患。
他越是含糊其辞,越说明有问题。
接下来就是何喜和那盐贩的互相推诿指责了。
太后心里对这场刑讯没什么兴趣,她知道即便是用了刑也无用,她到底也不能真的把梁王身边的贴身太监直接打死在诏狱里,因这无疑会让天下人知道,她对这个继子到了无比厌弃的地步。只是梁王此人,太后已经有了疏远他的心思。
“瞻庭今年有二十二岁了吧。”太后突然道。
“是。
“先帝这些儿子里面,你的年岁是最大的,如今你既已成了婚,又有了孩子,也该早一天就藩。”太后并不看他,“你的封地原本在湖广,只是哀家觉得这地方太远,哀家想你时再见你也不方便,所以便给你重新定一个封地吧。”
这句话才是真的戳中了祁瞻庭的痛处,他知道自己不能深求,求得多了就显得自己居心叵测,这些年的布局与谋划算是毁于一旦了。可就让他这么去就藩了,他也实在是不甘心。
他只得装作涕泪横流的样子匍匐在地:“儿臣舍不得母后,还想在母后膝前多尽孝几年。只是若母后当真觉得儿臣去就藩也是好事,儿臣绝无二话。”
“何喜的事还要再审。”太后说,“哀家给你收拾一间屋子出来,你先在宫里住下吧,至于你的封地,哀家会和宗人府商讨之后再定夺。”
祁瞻庭只能跪下谢恩,又跟在周行章身后走了出去。
偏殿里的梁王妃一直如坐针毡,她将孩子交给乳母,自己则频频走到门口向外张望。
锦衣卫的人守在门口,她便是想出也出不去。
隔着老远她瞧见了一个人,顾不得身份就喊了她一声:“苏郁仪!”
郁仪恰好拎着官袍走上丹墀,听见有人叫她,不由得停下脚步寻声看来。
只见梁王妃站在偏殿的门口,正眼巴巴地盯着她看。
郁仪只好走到她面前行礼:“王妃娘娘。”
孟司记见是她,还是把她放进了偏殿里,总比在门口任由路人频频张望要好。
慈宁宫梁王妃来得太少,认识的人除了孟司记她们也只有苏郁仪一人,见了她就像是见了救命稻草:“苏姑娘,你可知道我们王爷到哪去了吗?”
郁仪道:“我也是才来,还不知道里头是什么情况。”
梁王妃听闻又有些难过:“这样啊。”
她沉吟了片刻,撩起衣摆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苏姑娘,我知道我们王爷做了错事,还险些伤了你,我替他向你赔礼道歉。现下娘娘面前我说不上话,若你肯向娘娘开口,娘娘定然也会对王爷网开一面。”
她越说越伤感,泪珠子一颗颗掉下来:“你想要什么,只要姐姐我给得起,我全都给你。”
梁王妃是个妇道人家,不知道梁王早已不是那个仰赖太后鼻息的无助皇子了。
在她心里,始终记得的都是初见梁王时,他羸弱孤单的样子,心中依旧有着怜悯之情。
郁仪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忙上前搀扶:“娘娘折煞我了。”
梁王妃不肯起身:“好妹妹,你若不答应,我也没法起来。”
郁仪记得在承恩寺中初见梁王妃时,她笑语嫣然的模样,屡次见她,也总说“要自立自强、不要仰赖男人鼻息”这样的话。
此刻的梁王妃,又叫郁仪感觉到了陌生。
她们二人确实没有相处的机会,但在郁仪心里,总以为梁王妃并不是个囿于府宅中的普通女人。她屡次因丈夫用情不专而痛苦不已,却依然在此时不惜下跪来求情。
这一切都让郁仪有些茫然。
她说:“我会劝一劝的,但总该看娘娘自己的意思。”说罢她这才将梁王妃搀扶了起来。
“娘娘可是担心梁王遭贬谪?”郁仪试探着问,“若如此,下官也可以求娘娘放一道和离书给王妃娘娘,如此娘娘也免去了舟车之苦。”
梁王妃连连摆手:“这是傻话。既嫁给了王爷,我哪里会想着和离二字。”
说罢,她又抓紧了郁仪的手:“你可能答应我?”
“方才下官说了,若娘娘问起,会说上两句的。”郁仪平静道,“娘娘如此当真是关心则乱了。“
她没有多留,说过这几句话便出了偏殿的门。
慈宁宫外还站着几名别的大臣,他们聚在一起正在小声议论着梁王的事。张濯被他们簇拥在中央,他一直没说话,充当个倾听的角色。远远地见郁仪心不在焉的走来,他眼底的风雪消融,叫了她一声:“苏给事。”
郁仪回过神来,走到张濯面前对着他行礼:“张大人。”
她仰起头恰好撞进张濯的目光里,他眼底有笑,表面上依旧云淡风轻:“不必多礼。”
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觉得自己在和张濯演一场戏。
戏里唱的是君安臣乐,戏外却是锦绣鸳鸯。
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他身边不说话,听着张濯从工部盐课司一路说到地方上的几位转运使。为了叫她也能听明白,他偶尔还会针对一些细节做出解释。
余下几名大臣自然猜不出这背后暗藏着的深意,他们只是觉得苏给事一来,张大人身上那种冰冷的机锋与压迫感竟然消散了大半。
待他们都陆陆续续地被太后传唤,丹墀上便只余下了张濯与郁仪两人。
“适才怎么心不在焉?”没了旁人,张濯的语气也变得更随意了些,他知道周遭定有不少耳目在关注着他们两人,所以手上并不曾有什么动作,只是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笑问,“窈窈有心事?”
“我去见了梁王妃。”郁仪低声道,“梁王屡屡伤她的心,她仍不肯和离,还要我来帮她求情。过去我常想着,若要女人不必仰人鼻息过活,便得有离开过去生活的勇气与决心。”
张濯嗯了一声:“自由其实不仅仅是离开一个人的自由,还有选择一个人的自由。”
“她甘之如饴的未必是你甘之如饴的,她视如洪水猛兽的未必是你视如洪水猛兽的。”
郁仪明白张濯这句话的意思,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一个人可以选择抛弃自己过去的生活,也可以选择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这两种选择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是的。”张濯颔首,“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有迈出那一步的勇气的。所以,先迈出那一步的人不必回过头去指责后来者的?昧。”
“读书明理是为了让人更能对万事万物抱有同情与怜悯之心,而非傲慢。”
郁仪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张濯弯唇:“但你做得一直都很好,别因为旁人的事影响心情。”
说完这一句,他的目光恰落在她光洁莹然的耳垂上。
上面一左一右,挂着一对白玉芙蓉花耳坠。
比起昨日在夜色中看得不甚清晰,今日这对耳坠挂在她玲珑的双耳上,竟是说不出的旖旎动人。
觉察到了张濯的目光,郁仪抿了抿唇:“随手戴的。”她有意不让他多想。
张濯微微倾身,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笑说:“琼英?云,月鲜珠彩。”
她垂着眼,睫毛如蝶翅般扇动着,张濯的神色依然平静自若,若有外人在场,只会以为他们两人在讨论公务。
他分明是开心的,只是这种开心隐秘得只能为他们二人所知。
如同是一首诗的上下阕,出题的人与和诗的人非要他们两人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