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杜家娘子将丈夫带回来的两只山兔调弄出来,盛了满满两盆。众猎户置酒围坐,高呼畅饮,甚是豪爽。
陆鹏本来是吃饱了的,只觉累得慌,直想躺下歇息。不料那杜和却来相请道:“略备薄酒,先生莫要嫌弃。”
主人家盛情相邀,陆鹏也只好坐过去想着略陪一会,不料众猎户豪爽好客,人人都来敬他一碗酒,好在这酒度数极低,陆鹏连喝了七八碗,只感觉肚子胀得受不了,浑没一点醉意。
众猎户均是大为惊奇,那黑脸汉子大笑道:“小先生看着斯斯文文,不想却是个豪爽人,有趣!俺甚是喜欢,来来来,再吃一碗!”
方才杜和引见之时,此人名唤张桃,说是其母在一桃树下生下他,因此得名。他与杜家兄弟等人俱是通家的往来,祖上同在山东参与抗击刘豫的义军,后一同逃难至临安,又做了同营军汉,跟随杜杲血战过江淮。到了他们这一代,却是在临安城招惹了权臣徐清叟的衙内,被逐出临安,流放来到此地。
这张桃甚是豪爽,举着酒碗要来再敬时,杜和喝道:“你这厮多吃两口便昏头!陆先生一个读书人,岂能如你等般滥饮无度!”
张桃不服叫道:“谁昏头了?大哥你不见他比我吃得还凶?”
杜和也不理他,喝止众猎户再来劝酒,自转头来同陆鹏搭话寒喧。
几句话一说,陆鹏便不由心里一凛。这杜和话里话外,都是在暗搓搓地试探他的底细,显然是心里有疑。
这却也难怪,自己虽然穿一身读书人的行头,但言语举止上和这时代的人终归有些差异,虽然已在不断观察模仿,却总逃不过明眼人的留意。
这杜和外表豪爽内里精细,虽然其弟说过他极是敬重读书人,但对于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寄宿其家,又怎能不加防备?
陆鹏打起精神,杜和的许多试探皆被他应付过去。直到对方佯作无意地提起临安城里一些风物时,才无可含糊之处。
毕竟之前和杜同套近乎时,说过自己在临安居住过,此时若是一问三不知岂不大谬?
当此时,陆鹏脑中急转,忽然一掌拍在桌上,笑道:“说起这临安城,小生倒想起一首诗来。”
他一掌拍下去好几只酒碗齐齐跳将起来,众猎户都吓了一跳,全都睁睁地瞪过来。
“说是临安朝廷,文武百官只管富贵享乐,全不顾百姓死活。有一个书生看了摇头叹惜,在墙上写下一篇诗来,说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首诗直白浅显,众猎户虽然都不曾读书,却也听得明白其中意思,当即齐声叫好。张桃喝了声彩,举起酒碗说道:“好诗!哥哥常说什么李太白写得好诗,要俺说都不如这一首!”
杜和等人都是从临安千里流放至此,心里焉能没有怨气?对宋廷的腐败、百官的贪鄙更是切齿痛恨。
其他人被撩起话头,顿时纷纷七嘴八舌,痛骂官府昏庸。便是杜和自己将那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也是默默点头。
这一招便叫做反客为主,若是一味让他试探下去,露馅是必然的。陆鹏松了口气,接下来他有意引导之下,众人渐渐谈论起天南海北,诸方各地的奇闻来。
其时多以其他人的信口胡吹为主,陆鹏只偶尔插上两句,却是引得众人侧目不已。
他是真真全国上下到处跑遍过的,无论说起何地何事,虽只廖廖数语,却说得活灵活现,宛如亲见一般,比起众猎户自是胜过许多。
张桃啧啧道:“你这小先生,便打娘胎行路,也行不了这许多地方,怎说得恁真?那昆仑山你也去过?可曾见过那王母?”
陆鹏笑而不语,杜和沉声道:“所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便是这般了。”
张桃打了个哈哈,笑道:“哥哥便偏爱读书人,俺却见多是些酸腐无趣的,没几个像小先生这般人。”
杜和一笑举碗相敬陆鹏,他似乎疑心去了不少,也不再追问,当晚众人畅饮至深夜,这一众猎户的豪爽热情让陆鹏渐渐的放松了许多。
至夜间时,陆鹏便与杜同同室而眠。他虽然不习惯与人同睡,但这时代条件限制只能如此。
好在杜同干净清爽,也没有打鼾磨牙的毛病。
陆鹏渐渐睡去,虽然疲累无比又喝了这么多酒,但内心仍保持着几分警惕。
朦朦胧胧中忽然听见笃笃的几声轻响,他顿时惊醒。
其时已是深夜,四下俱寂,陆鹏正警醒时,睡在对面的杜同悄然坐起身来,凑过来压低声音悄声唤道:“陆先生?陆先生?”
陆鹏闭着眼睛装睡,杜同悄然下床,轻手轻脚过去打开了房门,门外便有人小声说了几句话,听着隐隐便是杜和的声音。
陆鹏竖起耳朵,但仍是听不清楚,随即杜同却是掩上了房门,两人在外面说起话来。
陆鹏一咬牙,也悄悄地坐起身来。这两兄弟半夜鬼鬼祟祟,万一要害他怎么办?可不能不弄个清楚。
他深知这些猎户耳聪目明,便赤着脚、一步一挪,唯恐发出半点声响,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门边。将耳朵贴近门缝,便听那兄弟二人的对话传了过来,两人却是在门外数步处低声说话。
“依小七所说,那李老刀夫妇竟没个囫囵尸首?”杜同的声音道。
“听说看那现场还有许多血迹,怕是还有一队客人。多半都是被丢落了山涧,便是有尸首也喂饱了虎狼。”杜和沉声说道。
陆鹏心里微凛,看来这杜和半夜来找其弟,便是接到那桩命案的消息。
“兄长是疑心这姓陆的先生么?”
“此人颇为奇怪,但却不似歹人……”杜和沉吟。
“小弟初见此人便觉不是歹人,他对着阿嬷也是恭敬有礼,见言语不通还欲去别家投宿,江湖人哪有这等行径的。”杜同笑道。
“二郎夜间且留些心便是,只是莫要让陆先生看出来。读书人心最多,咱们也不能怠慢了客人。”
“兄长说得是。”
兄弟两人又悄声说了几句,陆鹏不敢再听下去,悄悄地回到床上,闭目假睡。
心里放松了不少,不是想要暗害自己的就行。
过了一会,杜同也悄然回房,来到床前时凑过来,又唤道:“陆先生?”
这次他的声音要大了一些,陆鹏若还想装睡着,未免太憨,孤身在外哪能睡得这么沉,便装作蓦然惊醒的样子,揉着眼睛茫然道:“啊?是……杜二郎?”
杜和忙道:“对不住先生,我方才去了趟茅厕,竟是吵醒先生了。”
陆鹏忙称不敢,两人重又睡下,这一次,陆鹏躺在床上,便不由得心事重重,难以入眠,一直辗转至天色将明才渐渐地睡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