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吴慧就起了床,不过今日她却没有研磨豆腐,而是打开院门,认真地将小院里的各种物事都收拾摆放得整整齐齐。
清晨的凉风带着无比的清新吹起来,仿佛带来无尽的希望和新生。
吴慧简单地拢了拢秀发,便匆匆地出了门。
这样清冷的早晨,换作从前鬼影都不会有一个,但现在却已经有人在街头忙碌了。
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拿着扫帚从长街一头一路扫过来,看见吴慧后停下来打招呼:“吴娘子这么早?”
“七婶不更早。”吴慧打着招呼,心里有些羡慕。
早上来打扫一趟街,可是有工钱领的。县尊老爷一开始发布这样的命令时,大家还觉得他是钱闲得没处花,但后来见城里每日比从前干净得太多,才又改口都吹捧起来。
早上起来扫半条街,也不耽搁白天做事,其实很多人羡慕的,可惜县里要求这些人都得五十岁往上,家里穷困的优先。七婶就是这条街最穷的一家之一了,她两个儿子一个去外地不知音讯,另一个闹鼠疾病死了,老伴半瘫在床,一家人的生计就指着她和一个儿媳没日夜的拼命做针线捱着。
现在看来是好了许多了,那张被生活折磨得沧桑不堪的面容上,也经常有了些笑容。
“昨晚落了好多树叶呀。”吴慧看着街道四周。
“是啊,这不要入秋了吗?”七婶擦着汗,“娘子没带家什,这是去做甚?”
“两个女儿今日要去学堂念书,我去买些她们爱吃的蛋饼。”吴娘子回答着,脸上露出了些自己都难察觉的幸福和希冀。
七婶听了诧异咕哝:“女娃娃也念书?”
没等吴慧反驳,她却自己又释然了:“嗨,既是陆大老爷说的,那肯定是一点问题没有的。”
吴慧有些好笑,这个七婶现在犯了一种毛病,跟人聊天时常常动不动就扯到县尊老爷身上去,以表达她心里的满怀感激。
大家说天气凉了,她会莫名其妙说陆老爷真是大好人。
说米价涨了跌了,她会感叹县尊老爷真是小民的青天。
甚至在闲扯哪家的牛走丢了狗不生崽时,她也在旁边嘀咕去找县尊老爷准没错。
初时大伙儿还善意调侃她几句,渐渐都有些烦了,给她起了个“吹鼓手”的外号。
告别七婶,吴慧来到平时卖豆腐的集市。
往日置身其间还不觉得,此时她一眼望去,不由惊讶地发现这集市的规模不知不觉间竟然这般大了。
她记得以前这里不过是几个街坊贩买些蔬果早点的闲摊,也没多少客人的。那个时候正经要买东西,还是要等十天一次的大集。
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总之肯定是县尊老爷来了以后,这里的环境好了,客人渐渐多了,卖东西的也越来越多,这样的大早上,却已经熙熙攘攘了。
“豆腐西施,今儿你不卖豆腐了?”她还在发愣,旁边就有人向她大声问着。
“哎?对不住,今天有很要紧的事呢。”吴慧连忙向着熟客抱歉地笑着。
买了一小包鸡蛋饼,吴慧回到家时两个女儿已经醒了,正在房里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吴慧将鸡蛋饼放在桌上,先来到房子后边的小室,默默地给灵位上了一柱香。
她十三岁嫁人,十七岁就守寡了。和亡夫相处只有短短的四年,如今九年过去,她差不多都忘掉他的样子了。
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女儿一路过来,其间的辛酸痛苦自然是别人很难想象的。但好在,现在也越来越好了。
“呀!娘亲,妹妹咬我!”
大女儿惊呼声传来,吴慧起身,正要没好气地训斥,却听见院门处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娘子请早。”
吴慧只感觉心里怦地一声,随即咚咚地狂跳。
她急急地抢到门边,探头向左邻右舍看了两眼,将拱着手的杜同让进来,嗔怪道:“你、你这么早来做甚?”
杜同笑道:“小弟来接大妞二妞进学。”
“又如何要你接……”吴慧说到一半,才猛然回神省悟,那学堂是何等神圣的地方,自己一个寡妇,确实是不能擅去的。
她顿时不由自主低下头,杜同却是没有察觉,笑道:“我反正闲着没事做。”
屋里的两个小姑娘听见声音,都欢喜地叫着杜叔叔。
吴慧只恨不得将她俩的嘴缝起来,真是生怕隔壁听不见是吧?
她只能无奈地往后退到屋角,坐在椅子上看着杜同陪着自己的女儿玩闹,却没注意到自己嘴角扬起的笑容。
寡妇门前是非多,吴慧本是极为谨小慎微,满脑子清贞明洁的道理,但却又很难抗拒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幸福和感情的憧憬。
她心里如同乱麻一般,呆坐在椅间。女儿们吃过了鸡蛋饼,杜同带着她们出门,来邀她同去,她茫然地摇着头,只推身体不适。
杜同带着女儿们走后许久,她才渐渐地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早知如此,就不该耽搁生意的。
吴慧心不在焉地在院子里乱转,拿着瓢去切菜,拿着灯去舀水,没头的苍蝇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最后脑子里想的全是从小到大两个女儿唤着娘亲的情景,她心里又不禁暗自想着:女孩儿也能读书吗?
她越来越是担心和不安,既担心她们遭人白眼歧视,又担心她们什么都不懂会犯傻惹人笑话。
终于再也忍不住,吴慧抿着嘴快步出门,匆匆走去。
就去远远地看一会……应该不打紧吧。
当吴慧快步来到新建的学堂外边时,她惊讶地发现这里有好多人在外看热闹,指指点点地议论。
她顿时心虚起来,想要悄悄走掉时,却听见有人在唤她。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招着手,她有着一双长眉,看上去爽朗英气。这位身份可不一般,她是县里最受陆老爷重用的顾令史家的夫人。
江氏时常到集市间买豆腐,因此认得吴慧,好奇地看着她笑道:“吴娘子你怎的在此?”
吴慧低着头,期期艾艾,好一会才说明白。
“那两个小丫头啊,确实,冰雪聪明怪可爱的,念书准差不了。”江氏爽朗地笑着感叹,“可惜我家就两个小子,倒怪想一个女儿的。”
她转向旁边一个女子:“对了,杜娘子你家大姐儿可不正是年龄,怎不来读书?”
吴慧听了这称呼,眼前忽然一阵恍惚,身体轻飘飘的,腿脚也发软。好不容易才勉强撑着身体,却听那杜娘子轻声道:“女孩儿自该呆在家里,怎适合抛头露面,何况这学堂里这许多男子……”
江氏摇着头:“你呀,人家陆官人都这般说了,有什么不适合的。”
两人的争执吴慧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只感觉心里咚咚地跳个不停,身前这柔柔弱弱的杜娘子,却仿佛一头噬人怪兽般让她惊惶不安。杜娘子一个轻飘飘的眼神,便似如尖利的投枪一般直捅过来。
“吴家娘子,你这是……”江氏终于发现她的不对,诧异地问道。
吴慧摇了摇头,好在这时候人群一阵混乱,有重要的人物走了过来。
“是小尚先生。”江氏眼尖早看清,赞叹道,“这小先生可真是了不起,学问好,品行又好,听说原本是京里的官宦人家,却心甘情愿来教这些小孩儿,太难得了。”
吴慧也渐渐回过神来,好奇地从人缝中瞧去。
她也是见过县衙里的尚秘书的,却未曾见过他旁边的一人。此人长得有些尖嘴猴腮,手里拿着柄扇子摇着,下巴扬起老高。
人群目送几人走进了学堂,一番忙乱后,二十来名入学的孩童列着队,准备进行入学的仪式。
就在这时,那尖嘴猴腮之人忽然大声道:“且慢!”
他指着孩童中两名小女孩儿厉声喝道:“如何有两个雌子!”
学堂里外都安静了一下,旁边的尚安国忙上前道:“伏兄,这却是相公亲口……”
“什么亲口!尚老弟,你怎能不知,这修学之地何等高尚,如何能让女子进入?就拿今日来说,要拜孔圣先师,他老人家看着这两个女子,岂不是九泉之下都要气极?”
那人挥着折扇,口沫横飞,大声吼叫着。
学堂外边许多看热闹的人都议论起来:“说的也是……”
“本来便是如此,从未听说过女子与男儿同室进学的,当真荒唐。”
吴慧不知不觉挤到了人群前边,她抓着窗棂向里紧张地张望着。她知道两个女儿平时调皮,但胆子却不大,此时被这样指点议论,肯定吓得不轻。
她心里涌起一阵阵后悔,是啊,女孩儿念什么书呢?
是杜同找到她,口口声声说什么相公亲口说的,但结果呢?你杜家自己的女孩儿都不送来……
吴慧心里酸楚难言,便欲冲进去抱着两个女儿逃走。
但这时候,却听见杜同熟悉的声音:“这位先生,县尊亲口所说,女子也有读书的才能和权力,你凭什么反对?”
吴慧心里一震,她从窗户看进去,杜同站在两个女儿身前,昂首挺胸地面对着那个凶神恶煞的伏先生。
伏先生看着他,轻蔑道:“你是何人?”
尚安国咳了一声,低声道:“伏兄,这位是杜都头的亲弟……”
那伏先生怔了怔,脸上顿时讪讪笑了笑,随即又板着脸道:“陆使君所说的也未必是正理,这学堂的事,他上官也管不到。所谓天地君亲师,我身为师长的,自然是要秉持正道!今日诸位要留下这两个女子,伏某便请辞!”
杜同握紧拳头,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尚安国也是皱着眉左右为难,他不擅长应变,这伏先生又是林瑞那边推荐过来的,态度如此固执,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说。
就在这时,只听一个声音传来:“既然是这样,那你就滚吧。”
人群一阵哗然,随即轰动:“啊呀,是县尊老爷来了!”
陆鹏带着人大步走来,那伏先生脸色涨成了猪肝色,张口结舌地看着陆鹏,从先前的张扬已是变得矮了半截。
陆鹏盯着这人,半点不给面子,冷冷道:“将此人给我轰出去!”
他听了刚才几句,心里着实有气。
本来他已经是相当尊重这时代的传统和习俗,从未提过所谓男女平等之类的话,只是让女孩儿有进学堂读书的机会。但这家伙满口胡言乱语,张口就是“雌子”这样侮辱之语,什么孔子九泉不安生,那就去你的吧!
这样的老师,要来何用?
“安国,你一个人先教着,没问题吧?”
尚安国怔了怔,点头答应着,却又想劝解:“相公,其实伏兄他……”
陆鹏摇了摇头,令人将这人硬拖了出去。
他站在人群中,平静地注视着周围:“各位,我等从祖上流传下来的道理,是所谓‘男耕女织’,但不是说女子就只能在家里织布。和男子一样,只要有才能、有意愿去学习去读书,那就应该有这样的机会。读书使人明白道理,就像我本人,如果不读书,就只是个浑噩的庸人。我希望大家能想明白,女孩儿也一样能够将书读好读明白的。”
说着,他走到吴家两个不安的小姑娘身前,蹲下来摸了摸她们的脑袋,笑道:“要好好读书,让别人看一看,知道吗?”
两个小姑娘都红着眼睛,嘟着小嘴,异口同声地娇声回答:“知道了,县尊哥哥。”
吴慧在窗外看着听着,心里终是长舒一口气。她发现不管遇到怎样困难的处境,只要县尊老爷站出来,天大的事情都能一下子就解决掉了。
这一幕对杜娘子和江氏的触动也很大,后者劝道:“让你家大姐儿也来吧,人家陆官人说得多好……”
杜娘子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学堂里的仪式开始进行,两个冰雪可爱的小姑娘好奇地看着孔夫子的画像,陆鹏在旁边平静地观看着。
奚晓月是跟着一起来参观的,此时美目闪光,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唐英白在旁边拉着她衣角,装模作样的念叨着:“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姐我背得对不对?我也很会念书嘛!”
“姐你说话呀,你发什么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