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西平一时愣在了原地,他在县衙任事这半年多时间里,父亲的脾气改了不少,一向深居简出,平时两人交流也不甚多,偶尔也会问他些问题,但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看书,或者在院中弄些花草解闷。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换上这么一身衣服?
姜元起脸上带着笑意,看起来心情极佳,笑着向他招了招手,说道:“西平,倒是辛苦了,来,坐下咱爷俩聊一会儿。”
姜西平神情诧异地走过去,在旁边坐下来,忍不住问道:“爹,你这是……”
姜元起呵呵地笑了两声,欣然道:“西平,好教你得知,如今朝堂风向已变,吴公当日的冤情为圣上所知,已是下诏洗雪冤案,复职追谥了!”
姜西平听得一怔,随即也是高兴起来。他们一家人之所以被流放到钦州来,就是因吴潜案的牵连。他忙道:“如此说来,父亲您……”
“没错,官家的旨意虽然还没有,但你万伯伯已经是来信了,我们大概是要复职的。听说新年朝会上,圣上还提起了为父的名字呢。”姜元起说着,忽然眼眶有些发红,语气不胜唏嘘。
姜西平张了张嘴,他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忙问道:“那父亲的意思是,我们能离开钦州了?”
“当然!我等即刻启程赴京!哈哈,小子,你父可还没老哪,可不能只让你们年轻人逞能。”
姜元起快意地笑着,这些年来的阴霾一扫而空,接着又道:“正好今年是大比之年,你们到京中也安心备考,这半年来你在这小县衙里做事,想必学识也落下了不少,要是考不中进士,可就太丢人了。”
姜西平却是低下了头,他沉吟了一会,在心里默默地思量和直面着自己的本心,好一阵后缓缓地说道:“父亲大人,孩儿……想留在钦州……”
“你?”
姜元起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看向儿子:“你说什么?留在这种地方?”
姜西平抬头看着他,目中射出坚定的光芒和勇气:“是的,父亲,我并非头脑一时发热,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哈哈,你在说笑吗?西平,我知道那个陆知县是个不错的官员,但你在这里能做什么?连个官都算不上,只是他生造出来的职位,说出去都惹人发笑!”
姜元起脸色沉了下来,向着儿子一顿咆哮:“你留在这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能留上几年,老夫看他行事也甚是跋扈,说不定就在这年许间就要被调走!你脑子里进水了吗?还是被灌了迷魂汤?连科举都不参加?白读圣贤书了?”
多年前姜元起在朝堂上朝议时便是如此风格,如同狂风暴雨般的质问,让对手喘不过气,往往便溃不成军。
此时他铁青着脸,暴怒之下的喝问,更是威势十足,引得屋里的姜母和院中的老管家都担心地探头。
姜西平直面这暴风雨,却是眼神越发的坚定了,他本就是这样的性格,一旦认定目标,轻易很难改变,和其父却颇有些相似。
他等父亲发泄完喘气时,平静地说道:“父亲且息怒,请听我一言。首先,我不觉得陆知县会很快就调走,如今钦州的局面是近年难得的安稳,且向好的速度人所共见。陆知县是付出了大心力的,我深信他不会让自己的心血白费……”
姜元起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喷道:“你懂什么?他一个小小知县,一个臣子,朝中一旦有诏令,他凭什么去违拗?凭你们几个毛头小子吗?”
“父亲且听我说完好吗?为何要打断人说话呢?”姜西平挑眉,接着往下说,“其次,退一万步讲,就算陆知县真的要走,孩儿也愿意追随他。父亲你别冷笑,我且问你,这大宋的官场你见得多了,从你年轻的时候一路走来,你可有一天是安安心心做过事情的?没有吧?我从小就经常听你骂那些尸位素餐的同僚,说他们酒囊饭袋,谁想做点事,帮忙的没有,掣肘的一大堆,更有无数条例束缚手脚,根本难以施展!这是不是你经常抱怨的?”
姜元起被问得愣住,愕然了一会,才摇着头道:“此旧时风气也……如今、如今朝堂风向一新,必是不同的……”
“您就别骗自己了!”姜西平尖锐地说道。
姜元起脸色发红,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恼羞成怒地喝问道:“你……逆子你何意?你的意思是,在那个陆明风的手底下,你能毫无顾虑、毫无掣肘的做事?”
“是的!没错!”
姜西平也站起身,毫不退让地道:“我在县中半年多来,凡是行有用之举,从无任何阻碍,都得到陆相公的大力支持!我们所做的任何事情,也都不是为了官场利益,而是实实在在去为黎民分忧!父亲蜗居不出,自然不知道整个钦州这半年里,和从前有多大的变化!”
父子俩互相瞪视,惊得屋后的姜母连忙走出来,一边咳着,一边劝解:“都、都少说几句……”
母亲体弱病多,姜西平忙过去扶着,姜元起也是稍微的压低了声音,脸色却是更加阴沉了:“你说的这些,老夫且不论,但是,这可是科举!你要想做事,也得先有个出身吧!”
“孩儿觉得在陆知县身边做事,比那科举考试能学到更多的东西。”姜西平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他在陆知县身边的许多裨益和感悟,但是却知道此时说这些都是没什么用,父亲那张臭脸一摆出来,就说明其什么都不可能听得进去了。
这是三观和理念上的冲突,谁也说服不了谁。
隔着轻咳的姜母,父子俩默默地对峙,在这个家里,姜元起从来都是强势的一方,姜西平也向来都非常尊敬和服从父亲。但这一次,他寸步不让,态度如此坚定。
这一个夜晚看注定是难以平静了。
姜西平暗自轻叹,却又想到了尚安国等众友人,不知道他们面临什么样的情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