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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得二十五日,李惟俭用过早饭,换过衣裳便要启程。傅秋芳、红玉自是极为不舍,一个仔细为其整理衣裳,一个扯着随行的琇莹好一番叮咛。
一行人送出大门,待李惟俭翻身上马,傅秋芳盈盈一福:“愿老爷一路顺遂。”
李惟俭笑道:“回吧,六月中我总会回返,家中就托付给秋芳与红玉了。”
交代过后,李惟俭拨转马头,领着琇莹、吴钟、吴海宁、贾芸,出得胡同,随即沿街直奔东直门而去。那一哨京营便等在东直门外。
残冬时节,京师清早四下灰蒙蒙一片,煤烟弥漫,混着口鼻喷吐出的白雾。五骑出得东直门,便见路旁停着一标人马,不用李惟俭吩咐,贾芸策马上前与领头的军官交涉几句,那军官赶忙下马行过来,抱拳作礼道:“下官武毅镇哨总程噩,见过李大人。下官所带二十七哨全员八十七人俱在,请大人示下。”
李惟俭颔首道:“启程。”
那程噩领命,转头吩咐兵士,转眼八十七人尽数上马,浩浩荡荡沿着官道而去。
路上李惟俭才知,这一哨尽是骑兵,是以八十七人便算是满员。若换做步哨,则要多上二、三十人。
李惟俭留心观量,这一哨兵马内里是大红的军衣,外罩皮甲,马侧有背囊,内中一柄马刀,一柄燧发火铳,腰间另有两柄短火铳,可谓精锐到了牙齿。其后还有十几人背负骑弓,都是骑射好手。
那程噩便道:“李大人不知,自王爷在青海吃了亏,回头奏闻圣人,说那准噶尔精骑尽是双铳、三铳,我武毅镇骑兵便都这般装扮了。”
李惟俭颔首,心下暗忖,果然是吃一堑长一智。料想往后骑兵交手,大顺起码不会吃亏了。
那程噩见李惟俭颇为关切军事,又听闻李惟俭造了新式火铳,顿时谈兴大起。将军中种种一一列举,听得李惟俭心旌神摇,向往不已。
程噩所属的二十七哨算是轻骑兵,武毅镇还有两哨重装骑兵,身披双甲,持骑槊冲阵。当日青海被围,补给断绝,大顺军就是靠着重骑兵冲开一条血路,这才与准噶尔维系了个不胜不败之局。
说起青海鏖战,程噩大皱眉头,道:“若堂堂正正阵战,准噶尔如何是我大顺对手?此贼惯会避重就轻,见我兵峰不可力敌,便会缓缓后撤,引我大军孤军深入,而后再断粮道。
前回错非如此,王爷又哪里会匆促回撤?当日那一场仗,打得真真儿是窝囊。依我看,与准噶尔对阵,须得多派骑兵,先要护持粮道;其后步步为营,筑军堡逼迫,待准噶尔贼子没了闪展腾挪之地,我军再趁势与之决战。”
这番话听得李惟俭极为纳罕,思忖问道:“听程哨总谈吐,莫非读过书?”
那程噩笑道:“惭愧!下官早年童生出身,眼见准噶尔贼子频频寇边,禁不住心下愤怒,干脆投笔从戎了。”
李惟俭肃然起敬,听闻此人年岁不过二十二,认定此人来日必前程远大,因是心下起了结交的心思。
津门距离京师二百五十里,若乘坐寻常马车,须得在路上走上三日。如今李惟俭骑马而行,除非是不想要大腿了,否则怎么也要两日光景。
亏得那拉着蒸汽机与离心机的马车早两日就出发了,不然就这么点儿路程,非得耗费李惟俭三天不可。
闲言不表,一行人等轻车从简,头一晚在武清外官铺住宿,转天又奔津门而去。到得下午未时,那津门总算近在眼前了。
琇莹换了身小厮装束,瞧着假小子也似,指着远处的城墙道:“老爷,津门到了。”
“嗯。”
李惟俭应了一声,扭头观量,便见琇莹红扑扑的小脸儿上满是笑意。李惟俭就问:“怎地这般高兴?”
“哈?好不容易出来走走,自然高兴。”琇莹嘴上是这般说的,心下却是另一番念头。她可是自金陵便跟在公子身边儿的,一年过去,李惟俭身边儿莺莺燕燕聚拢了好些,她反倒成了那个最不起眼的。
此番随着李惟俭出行,那晴雯、香菱都缀在后头,她起码能与公子独处月余……月余啊,想想就开心!
李惟俭也不理会小姑娘心思,只是催马前行,不片刻便进得津门城中。此时的津门与前明时决然不同。
前明之时,为防边关,这津门更像是个军镇。待到了本朝,大顺犁庭扫穴荡平了关外,又因着太宗李过时便定下了河海并举的漕运之策,因是这距离京师只三日脚程的津门便成了繁华商埠。
李惟俭一行沿街而行,便见两侧商铺林立,卖南北货的,卖俵物的,卖脂粉的,卖绸缎的,林林种种不一而足。行人之中既有戴着高耸黑斗笠的朝鲜商人,也有挽着发髻不戴帽子的日本人。
琇莹伴行李惟俭左右,这会子左顾右盼,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忍不住说道:“老爷,这津门怎地这般繁华?瞧着不比扬州差呢。”
李惟俭就道:“海运的漕粮都在此卸货,可不就繁华?那扬州繁华,也是因着运河啊。”
瞧着街面上的繁华,李惟俭不由得暗自思忖,按说大顺行河海并行之策百年,如今也该有侧重了。海运自然远胜运河,却不知为何如今还是河海并行。
他却不知,自今上御极,便重海轻河。若不是顾忌十几万漕工没了生计,只怕就要彻底废除河运了。
可就算如此,如今海运也占据漕粮八成,剩下两成才走得河运。饶是如此,这二者的抛费,竟还是河运居多。
李惟俭更不知道,如今朝堂上隔三差五就为此大吵一通。废了河运,节省沿途抛费不少,还少了夹带。这也就罢了,最紧要的是没了运河耽误,刚好梳理黄淮,将这两条为祸数百年的河彻底治理一遍。
可若废除河运,那剩下的几万漕工须得安置了。不拘是在辽东分田,还是开拓大员,总要不少银钱。大顺这几年都缺银子,又赶上前年天灾不断,是以此事这才耽搁了。
这码头在津门城外,一行人自东门出来,行不数里便到得码头之上。那押运蒸汽机的小吏早就翘首以盼,瞥见李惟俭,紧忙过来交差。
那边厢,程噩与一军官交涉过了,随即引着李惟俭等上一舰。
琇莹等人瞥见那舰船,无比咋舌。此船比过往商船大了两号不说,侧舷上下两层,露出足足二十门火炮来。
吴海宁喜不自胜,道:“老爷,咱们要坐水师的战舰?”
程噩便笑道:“王爷知李大人走海路,生怕被过往倭寇搅扰了,干脆便派了着蛊雕号送李大人往广州。这船方才下水三年,如今可是数得着的快船。”
程噩所说,引得琇莹等人赞叹不已,便是李惟俭心下都不禁感叹连连,错非李过死的早,只怕大顺早就不一样了。
这蛊雕号硬帆为主,软帆为辅,顶帆和翼帆都是软帆,瞧外形就是妥妥的西洋船,可船楼又是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真真儿是中西合璧……分外怪异!
铁索吊着的吊篮落下,从内中走下一名水师军官来,程噩连忙见礼后介绍道:“李大人,这位是黄海水师副将孙成良。”
副将乃是从二品的官职,李惟俭官凭是正五品,爵位是正二品,算算还高孙成良一级。因是平礼相见,随即乘着吊篮上得船上。
李惟俭身处硕大的风帆战舰之上,心中豪情顿生。太宗李过打下的底子太好了,仅从这蛊雕号管中窥豹,大顺水师虽无力在远洋与西夷舰队一争短长,可在近海却丝毫不惧。
等他那蒸汽机铺展开来,一点点的迭代升级,早晚能造出用在船上的蒸汽机,如此,到时候情势必然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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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宅第。
一辆马车慢悠悠停在角门,门子赶忙递过来凳子,帘栊挑开,平儿先行下得车来,这才转身扶着其后的王熙凤下了车。
落定后王熙凤瞧了一眼簇新的宅第门脸,笑着说道:“俭兄弟这宅子虽小了些,可胜在精致,尤其还有个侧花园,说来倒是比荣国府强一些。”
平儿就道:“老太太也说,如今姑娘们年纪都大了,府中却每处耍顽。老国公在时就想起个园子,不料直到今日还不曾起来。”
王熙凤哼声道:“谁不想起园子?可上下几百口子人,人吃马嚼的,处处都要用银钱,公中更是出的多进的少,我看这园子怕是起不来了。”
正说话间,红玉已自角门迎了出来,遥遥就笑着招呼道:“二奶奶。”
“哟,小……红玉。”王熙凤笑着到近前,上下观量红玉一身装扮。
内中是粉底儿交领,外罩白底儿宝蓝边儿缀竹叶褙子,下身是百褶裙,头面儿只搭了一根点翠步摇,俏皮中又透着一丝妩媚。
王熙凤不禁赞道:“瞧瞧,这到了李家,穿着打扮看着就跟姨娘一般呢,红玉如今可是有福了。”
红玉忙道:“瞧二奶奶说的,这得知二奶奶过府,我可不就要好生打扮了,若穿得寒酸了,回头儿二奶奶再说我失礼,那我可就有口难辩了。”
王熙凤乐道:“这张嘴啊,真真儿是伶俐。你若不出府,我啊,还真想叫你来我身边儿听用呢。”
红玉嘴上说道:“那可多谢二奶奶抬举了。”心下却不以为然,便是到二奶奶身边儿听用又如何?了不起是周瑞家的那般角色,迟早都要配小子。
红玉又道:“二奶奶请吧,傅姨娘本来要亲自迎的,奈何晌午那会子厂子管事儿的对不上账,姨娘瞧时辰还早,就先行去厂子里对账去了。”
“厂子?”
“就是我们四爷办的那蒸汽机厂子。”
王熙凤边往里走,边惊道:“秋芳还要管那厂子里的账目?”
“合股的营生,总要有人翻看账目,四爷不耐烦这些,便交给傅姨娘了。”
王熙凤略略颔首,心下吃味。她不过是掌管荣国府内宅,外宅有赖大处置,库房、账目另有管事儿的处置,每日家不过处置些迎来送往、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那傅秋芳不声不响的,当了俭兄弟的家不说,还管起了那数百号人的蒸汽机厂子的账目!
心下不由的泛酸,错非嫁了贾琏这般纨绔,而是嫁了俭兄弟那般的,那她……罢了,不过是瞎想,如今想什么都迟了。
红玉引着王熙凤、平儿入仪门,进得正房里,赶忙招呼丫鬟奉上茶水、点心。陪着王熙凤说过半晌话,念夏才来报:“红玉姐姐,姨娘回来了。”
红玉赶忙去迎,过不多时,便见红玉带着一人转过屏风。内中蜜枣色衣裳,外罩蓟粉红绣梅花褙子,下身着朱砂色绣菊花马面裙,外罩玄色披风。行不漏足、笑不露齿,端地一派当家主妇气度。
傅秋芳笑着道恼:“这一遭可是我的不对了,只是厂子里管事儿来寻,这月底正要盘账,从不好拖延了。过会子我定然自罚三杯给二奶奶赔不是。”
王熙凤早已起身,笑着过来扯住傅秋芳道:“哪儿的话?闲暇了还有三急呢,更何况妹妹如今当着家不说,还管着厂子账目。”
“二奶奶——”
王熙凤顿时嗔道:“什么奶奶不奶奶的?红玉是荣国府出来的,她叫一声二奶奶也就罢了,妹妹本就是外间的,叫什么二奶奶?凭着我与俭兄弟的关系,你我姐妹相称就好。”
傅秋芳也是爽利,瞧出王熙凤有求于自己,便顺势应承道:“那我便喊凤姐姐?”
“这就是了。”
丫鬟过来帮着傅秋芳褪去披风,二人分宾主落座。说过一会子闲话,傅秋芳见王熙凤始终不入正题,忍不住道:“姐姐,老爷先前都与我说了。姐姐这回来,开始商议那暖棚的营生?”
王熙凤道:“正是。按说俭兄弟知无不言,还将菜农的雇契转了过来,这事儿本不该再麻烦妹妹。只是,我与太太说过,太太却不甚在意。思来想去,我便寻思着干脆自己先办起来。只是妹妹也知,咱们妇人身边儿不过那么点儿体己,若要尽数拿了,只怕就要典当嫁妆。
这暖棚营生最少一二年方能回本,这般算来,赚得银钱岂不是尽数被那典当铺子拿去了?”
话是这般说,实则前几日王熙凤又寻王夫人说了一遭。王夫人倒是有些意动,奈何公中如今也不富余。
王熙凤连番追问,王夫人才说了实话。先前买水务股子就花了三万两银子,如今剩下的不过将将够一年花销,哪里还有银钱建什么暖棚?
王熙凤大惊,说若是如此,这家中岂不是要彻底亏空了?王夫人便道,亏得那水务股子分了红,如此刚刚平账。
王熙凤将信将疑,回头儿终于拿定心思,自己先将暖棚办起来再说。
傅秋芳笑着颔首道:“姐姐说的是。老爷交代过,若二……姐姐银钱不凑手,只消写了借据,一万两银子以内,随意姐姐支用;若姐姐不放心这营生,想着要合股,那就缺多少银钱,我补多少银钱。”
王熙凤心下熨帖,暗道这俭兄弟果然是个妥帖的,什么都想在头里了。
王熙凤思忖了下,说道:“若是借,不知这利息——”
傅秋芳赶忙摆手:“都是自家亲戚,不过是拆用一些时日,哪里就用利息了?老爷说了,姐姐回了本儿还来就得,不算利息。”
俭兄弟仁义啊!
王熙凤借着喝茶的光景思量了下,待放下茶盏已然拿定了心思,笑着道:“这外间的营生我也不懂,冒然置办,这心中实在不妥帖。妹妹连厂子里的账目都管了起来,可见要比我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有见识。
我看啊,还是合股的好。”
傅秋芳爽快应承下来:“那便依着姐姐的意思,合股。”
当下二人议定,王熙凤拿出陪嫁的一处庄子来,另出银钱八千三百两,占五成股子;傅秋芳拿出八千五百两来,也占了五成股子。
又商议着起草了契书,一并签字画押,傅秋芳便让王熙凤稍待,自己回得厢房,过得半晌捧了木匣子来,抽出来,内中便是一叠银票。
点出八十五张交与王熙凤,这合股的事儿就算成了。
其后傅秋芳吩咐厨房置备酒宴,几个女子凑在一处,一个个喝得酒酣耳热。待酉时末,王熙凤才与平儿乘着马车回返荣国府。
马车上,方才多饮了几杯,又见了风,王熙凤有些头疼。平儿为其揉着太阳穴,禁不住说道:“奶奶方才不该饮那般多的。左右俭四爷吩咐下的,那傅秋芳还不得可着奶奶的意?”
王熙凤冷笑一声,道:“伱知道什么?你方才没瞧见,那银票是自傅秋芳房中取来的?”
平儿身形一顿,惊道:“奶奶是说,那银钱——”
“八成是了,俭兄弟可真真儿是宠这位啊。说不得,这暖棚的营生,就是给傅秋芳留的呢。”
平儿就道:“红玉一早儿就跟着俭四爷,若是知晓了此事,只怕定会闹起来。”
“呵,”王熙凤道:“不过是一万两银子的营生,红玉是个伶俐的,可不似赵姨娘那般眼皮子浅。今儿俭兄弟给了傅秋芳营生,来日还能短了红玉的?”
平儿思量一番,果然是这个道理。只是,这般四下拿钱不当钱的抛洒,也就俭四爷能干出来。
因是平儿不由得感叹道:“俭四爷……真有钱啊。”
王熙凤心中苦涩。她算计了好些时日,又四下挪腾才凑了八千三百两银子,到头来人家傅秋芳眼睛都不眨就掏了出来。真真儿是让人眼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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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门打开,李惟俭入得舱中,便见吊床上琇莹翻着死鱼眼,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李惟俭凑过来关切道:“如何了?”
琇莹摇摇头,道:“不能落地,一落地就想吐。”
谁能想到水乡出身的琇莹竟然会晕船?十几日前方才启程时还好,待出了渤海,这海面上风浪渐大,琇莹就遭受不住了。没日没夜的吐,险些连苦水都一并吐出来。
停泊山东时,李惟俭思忖着干脆让琇莹与吴海宁一并下船,走陆路先去金陵。奈何琇莹咬死了就是不肯。后来还是李惟俭问孙副将要了一副吊床,琇莹这才略略好转了。
李惟俭就道:“再忍一忍吧,如今马上要过伶仃洋了。”
若香菱、傅秋芳在此,定会附和着念诵一遍千古名句,奈何琇莹大字不识一箩筐,李惟俭只道表错了情。
脚步声噔噔,吴海宁跑将过来,兴奋道:“老爷,海面上好些个西夷的船!”
“嗯,你去看吧,莫要乱跑。”
吴海宁见琇莹瞥过来,呲牙乐道:“四姐,还晕着呢?”
琇莹顿时咬牙切齿:“皮猴子,等上了岸,仔细你的皮!”
“我也没说什么啊。”吴海宁一缩脖子,嘟囔着扭头就跑。
李惟俭拉过凳子在吊床边落座,拉过琇莹的手道:“海宁年岁也不小了,虽跳脱了些,可也不用时时喝骂。”
琇莹恼道:“不知为何,打小儿就瞧他不顺眼。”
“罢了,随你。可要吃些东西?”
“呕~”
“算了,还是上了岸再说吧。”
李惟俭陪着琇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船行过伶仃洋,入得珠江口。此时水面上愈发繁忙,钞关巡检的小船来回穿梭,码头上早已停了各式商船,江面上还排队等了几艘西洋商船。
如今已是二月,三月里就会刮南风,如今留在水面上的西夷船舶,大多都是跑广州、长崎、巴达维亚三角贸易的商船。
临近午时,蛊雕号总算停泊在了码头上。不用下船,这战舰方才进得江面上,琇莹就逐渐缓了过来。一行人等自舢板上下得船来,李惟俭也不走远,亲眼瞧着吊篮将两台几百斤的机械吊装下来,这才略略安心。
程噩等一哨骑兵如今成了步兵,这帮人大多都是旱鸭子,晕船虽没琇莹那般夸张,可也有半数萎靡不振。想要恢复精神,起码要将养个几日。
与蛊雕号副将孙成良道别,不等出码头,便有一绿袍六品官提着袍子奔了过来。
见了李惟俭与那一哨兵马,遥遥就拱手道:“可是李大人当面?”
“正是。”
那绿袍官员顿时堆着笑道:“果然是李大人当面,下官内府广州协主事王方,见过李大人。”
“原来是王主事。”
这协主事乃是从六品的官职,内府独有。
那王方便道:“还请李大人恕罪,下官昨日方才接到内府传信,紧忙派人在码头上守着。如今驿馆已腾出,还请李大人先行歇脚,下官等已预备了接风宴。”
“哈,如此,就有劳王主事了。”
“不敢不敢。”
说话间一行人往码头外走,那王方一招手,便有几辆马车开将过来。当下二人上得马车,朝着广州城行去。
二月里,京师残雪才消,广州却已好似入夏。
李惟俭问道:“王主事昨日才接了内府来信?”
“正是。”
“那想来是知晓本官来此办理何事了。”
王方道:“王爷在信中早已吩咐,内府广州所属人等,全听李大人吩咐。”
“好。王主事,不知那甘蔗,可尽数收了?”
王方道:“回大人,两广甘蔗,以冬日收取为佳。上月中,番禹糖厂已将甘蔗都收了,如今大半都榨成了糖膏。”
李惟俭眨眨眼,道:“没尽数封泥吧?”
王方笑道:“大人说笑了,封泥法极为耗时,这榨出来的糖膏,到秋日里能尽数封泥就算不错了。”
广东一地,因着气候之故,极其适合种植甘蔗。
尤其番禺榄核、韶关、英德、惠州等地,甘蔗广有种植。
车行进得广州城中,遥遥便见一塔耸立。王方指着塔道:“本地人称此塔为花塔,实则乃是六榕寺塔。”
方才行不远,就见路旁有一西洋建筑格格不入。
王方有道:“此乃英吉利夷所建商馆,二十年前,英吉利夷上国书与太上,恳请通商。太上应允,并拨付此地与英吉利夷建造商馆。”
英吉利夷?
李惟俭瞥了一眼,但见商馆里进进出出,多是西夷,也有不少国人,心下暗忖,只怕这定是东印度公司假托国名来蒙骗大顺了。
可惜他世界史学得不好,不知此时英国东印度公司是否独霸南亚了。回头儿若是有机会,定要给这吸血蚂蟥一个好瞧的。
车行过内城小南门,一路向北,过明月桥,转眼到得登云里。此处东面是河伯所,斜对面是厅司府,一处三进院落,却是此地内府衙门所在。
内府在广州可不止一个糖厂,还有采买茶叶的茶场,置办西洋货、搜罗奇珍异兽奉宸苑。
毫无疑问,李惟俭这内府郎中,自是比此地的员外郎大一级,更不用说其有皇命在身。
王方就在左近寻了驿馆,待李惟俭略略休息了,这才邀着其去接风宴。这内府能派出来办差的,大抵根脚并不深厚,因是极擅观量风色。
是以接风宴上其乐融融,倒没人敢因着年岁而小瞧了李惟俭。
实则昨日那内府信笺上,早已列明了李惟俭这一年来的事迹。不说旁的,单单是靠着水务给内府赚了近千万两银子,就没人敢得罪了李惟俭。
上千万两啊!惹这位一个不痛快,回头刁状告到王爷面前,他们这些外出办差的内府官儿哪儿还有好?
更不用说,随行的还有一哨禁军护卫着。
不少官佐暗暗咋舌,错非年岁对不上,只怕定会有人认定李惟俭是忠勇王的私生子了。
一场接风宴,宾主尽欢。李惟俭随即回返驿馆安置,自是不提。
转过天来,一早儿那王方又来驿馆等候。
李惟俭用过早饭,便与王方道:“王主事,今日不忙着旁的,先去看看糖厂。”
“好,糖厂就在外城,李大人随我来。”
二人乘马车赶赴外城,那糖厂便设在靖海门左近的石亭巷。
到得地方,李惟俭仔细观量了制糖过程,算算两辈子还是头一回看如何制糖。
要制糖,显得榨糖。
甘蔗铺在青石板的地上,牛拉着石辘反复碾压,榨出的汁水顺着石板间的缝隙汇聚到一旁的木桶里。
待木桶满了,便有工人提了去澄清。怎么澄清?直接往汁水里撒石灰。这一步须得老匠人仔细观量了,不能多也不能少。撒过石灰,还得拿个勺子打去浮沫。
澄清过后,就得熬煮浓缩了。此后人工打砂,就成了一块块的糖膏。
问过王方才知,一百斤汁水,熬煮过后大抵能剩下十五斤的糖膏。这时候若将糖膏固定成型,就是市面上卖的最多的红糖。
若想吃白糖,那就得用封泥法去色,如此耗费两月,所得霜糖一担卖三两银子。
而后用霜糖再结晶,才能得到冰糖,所以冰糖才会比霜糖还要贵。
李惟俭又问:“若不用封泥法,能省下多少成本?”
“这……”王方计算一番,说道:“回大人,若不用封泥法,大抵能省下五钱银子?”
李惟俭略略蹙眉,蒸汽机可要消耗燃料的,算算到最后能省三钱银子顶天了。
转头点过贾芸,吩咐道:“你回去,将机器运过来。今日调试安装,试试能不能制出霜糖来。”
“是。”
贾芸得了吩咐,领着一队禁军回返。过得将近一个时辰,这才将蒸汽机与离心机运了过来。
这两台机器为了便于运输都拆了开来,李惟俭调拨了此地内府匠人,足足耗费了一整日光景才安装上。
眼见天色已晚,这制糖之事只能明日再试。
王方又说要安排酒宴,李惟俭哪里耐烦吃酒,只道身子不甚爽利推拒了过去。车马往回返,方才到的驿馆左近,忽而自人群中奔出来一少年,躬身双手高举状纸:“冤枉啊,草民冤枉!还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