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莫平安

余饶城区，莫府。

起伏院墙深处，格外冷清的院落之中，正有二人在凉亭中对坐。

西首一人紫衣黑发，面容沧桑却精神矍铄，正是莫家家主，莫乐水。

东首一人须发皆白，满脸皱纹深陷，眼神却亮的可怕。身材高大，坐姿凛然，正是年逾百五十的莫家老祖，莫湛明！

此刻，莫家地位最高、权力最大的两人，却在一片凝重的氛围中默然对视。

桌上有棋，却无人落子；手边有壶，茶水却早已凉彻。

“既不开口，又不落子，家主此来何为？”

莫湛明捋须微笑，仿佛一切尽在掌中。莫乐水脸色阴沉，缓缓道：

“半刻前云霄回报，你派遣云耀，绕过他调动了莫家用于监视夏空尘的三人……可有此事？”

莫湛明淡淡道：“我有这个权力。”

莫乐水点了点头，继续道：

“一日之前，家仆莫十七离府至今未归。我猜测，他也是奉了你的命令，赶往碧落谷，给平安传递消息？”

莫湛明闭眼道：“既已猜到，何必再问？”

“你令平安知晓了夏空尘的存在，并派人为他指路，只为让他与夏空尘见上一面……”

莫乐水脸颊上干瘦的肌肉微微抽搐着，似乎正压抑着怒火：

“你究竟想做什么？！”

莫湛明宛如入定，苍老的语声中，带着些看破世情的悠然意味：

“夏空尘此人太过嚣张，不将昌武郡世家放在眼中。我们这些老家伙不适合亲自出面，因此，就让家族小辈出手教训一番……”

“够了！”

莫乐水不愿再听这明目张胆的谎言，深吸口气，沉声说道：

“你想要借刀杀人。”

“借平安之刀杀夏空尘，再借官府之刀杀平安！”

莫湛明终于睁眼，目中却没有被揭穿的慌乱，而是平静到极致的坦然。他缓缓吐出两字：

“不错。”

莫乐水厉声道：“为什么？哪怕当年平安得罪过你，作为长辈，你也不该记仇多年，甚至想要害他性命！”

十年前，一份原本为莫平安购置的灵材，被莫湛明擅自挪用给自己的玄孙。

若换了莫家其余人，多半会装出很乐意的态度，耐心等待下一次机会。但莫平安站了出来，在家族会议上当众指责，出言不逊。

莫湛明勃然大怒，两人交恶，几乎势成水火。最终在家主莫乐水的协调下，动用自身人脉，推荐他拜入碧落谷。此后，莫平安极少返回昌武郡城。

表面上看，莫湛明只是落了点面子而已，并非深仇大恨，更没必要为此杀人。

然而……

“乐水，你素来洞彻人心，算无遗策。难道就想不到……莫平安这家伙，比我更加记仇？”

莫湛明脸上皮肉抽动，扯出一个极其怪异的微笑：

“终有一日，莫平安将回到莫家，用我这老头子的残躯，填平他通往游神境的最后一级阶梯。”

莫乐水沉默了。

因为莫平安晋升灵魄境后，曾经归返莫家一趟。从他的眼神中，莫乐水猜到了，他必将在灵魄巅峰时回归家族，斩老祖首级，以求念头通达。

莫平安，人如其名，一生中总是不平安。

“平安”这个名字，在世上很常见，蕴含着父母对孩子最美好的祈愿。但以“莫”为姓，却令它产生了截然相反的意味。

莫平安父母的真实想法，至今已无人知晓。这两个不负责任的凝元境修士，怀抱着更进一步的野心。将孩子托付给别人，携手外出游历，随后……

双双毙命。

莫平安七岁那年，为接受启灵仪式来到家主面前时，莫乐水才第一次认识了他。这个倔强的小家伙，抓住了身为远房旁支后代的唯一一次机会，成功引气入体，循环周天。

莫乐水多看了他一眼，但也仅此而已了。莫家自有规矩，引气境的修炼资源按标准发放。作为父母双亡的孤儿，莫平安得不到额外助力，道途注定坎坷。

下一次听见莫平安的名字，是被玄真司司长葛临舟当笑话讲的——

莫家有个十二岁的引气境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去玄真司接了追捕任务，妄图独立完成，却被通缉犯一击重伤。

若不是周围埋伏的玄真司修士们及时出手，莫平安多半会当场丧命。莫乐水将这个名字与当初的那个小孩联系起来，不禁哑然失笑，又暗叹那对夫妇的愚蠢。

何人不愿子孙平安？

何人不愿人生顺风顺水，道途一马平川？

出乎意料的是，仅仅两年之后，突破凝元境的莫平安给整个昌武郡带来了震撼。他被视作两大天骄之一，人生从此天翻地覆！

但莫平安并没有改变。

他仍然是那个阴沉、孤僻，不喜欢与人交流的孤儿。

这样乖戾的家伙，自然走不了游星歌那样的培养路线。家族中想让他专心修行，但莫平安总是坐不住，时常游荡在外，不知惹下多少事来。

他在玄真司攒了不少功勋，一度官至正八品，却由于一次当众杀死同僚而官品尽失。

若非莫家人脉关系够硬，甚至不用等到这一次“斗殴杀人”。莫平安早就因为多项证据不足的杀人罪名，而被发配混沌战场了！

即便是在莫平安与莫湛明交恶之后，莫家也没有放弃他。莫乐水动用个人对碧落谷长老的恩情，再赔上一张老脸，辅以家族出资的厚礼，终于敲开了碧落谷山门，令莫平安得以拜入谷主座下。

毫不夸张地说，莫家对莫平安恩同再造。他再怎么心性凉薄，也不可能忘却这血浓于水的亲情！

……当然，大概也不会忘记那个倚老卖老的家伙。

“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莫湛明如是说。

“老祖，你不能这么做。平安是莫家的希望。”

莫乐水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也知道，莫家如今的发展已到了瓶颈。按莫家的发展方式，即便再积累百年千年，也只能再昌武郡中打转。若想进驻玄枫城、甚至星圣城，只能期待某位游神境大能的诞生。”

莫湛明冷笑道：“期待莫平安？呵呵，你还不如想想怎么把莫晴找回来，恳求夏空尘拉你们一把。”

远处池塘中有鲤鱼跃起，鳞光闪亮。

莫乐水脸色微变。

因为莫湛明的上一句话，赫然是默认了夏空尘能够活下来。换言之……

他借的是夏空尘之刀！

即使夏空尘杀了莫平安，后者的师尊也不可能当众行凶报复——因为前者是正五品准将，只要沈怀古还有一丝理智，就不会和他玉石俱焚。

“你认为夏空尘比平安更强？”莫乐水试探着问道。

“至少，我看不透他。”

莫湛明沉声道：“夏空尘必定有着我们从未见过的底牌。两日前的夜晚，即便当真动手，我也没有十足把握将他留下。”

这番话令莫乐水陷入沉思。莫湛明毕竟不想自绝于整个家族，见对方动摇，当即补充道：

“纵然莫平安成就游神，对莫家也未必是好事。”

“理由？”莫乐水抬眼望来。

“你……可记得玄枫门？”

昌武郡位于玄枫域。

玄枫域之名，来自玄枫门。

五千年前，人道联盟进驻东宿星洲之时，有归墟境洲守护率领十三个宗门跨海而来。将大洲划为十三域，自行命名，各宗主担任初代域主。

当时的玄枫门，就拥有数位游神境大能。千余年后甚至诞生了归墟境圣者，一度被称为东宿星洲第一宗门，名扬天下！

然而，今天生活在昌武郡的人们，却罕有人听闻其名。因为早在两千年前，玄枫门就已湮灭于历史。

“记得。”

莫乐水眉间皱起，缓缓点头。

莫湛明继续道：“你可知晓玄枫门为何覆灭？”

“……因为当年某个玄枫门长老，杀死了一位神族。”

莫乐水脸色阴沉，他已经猜到对方想说什么了。只听莫湛明淡淡道：

“与仙人不同，寻常神族在人间的力量仅有游神境层次。却偏偏不受人类法律约束，行事百无禁忌，嚣张到了极点。多年以后，若是游神境修士莫平安，在寰天神洲遇上了一位咄咄逼人的神族，不知会发生何事？”

莫乐水沉默片刻，终于长叹道：

“平安可能会杀了祂。”

莫湛明点了点头：

“到那时，莫家曾拥有的一切，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人道联盟治下，刑事判罚稍显宽仁。情节不算恶劣的谋杀罪，往往只是发配混沌战场，而非以命抵命。

即便是反叛联盟的人奸，又或者毁城灭域、屠戮亿万的凶徒，最高判罚也只是当场处决，不涉亲人。

并非人道联盟太过仁慈，而是因为存在着凌驾于这些罪名之上，无可辩驳的滔天大罪——

弑神罪。

弑杀神族者，本人神魂将被打入火焰炼狱永远灼烧。其家族、师门、甚至好友，都将被尽数夷灭，不留一人！

稍微想想，就令莫乐水不寒而栗。他思虑良久，又是一声叹息。随即长身而起，告辞离去。

莫湛明仍坐在亭中，看着对方的背影，捋须微笑道：

“乐水，相信你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莫乐水的脊背又佝偻了几分，仿佛比莫湛明更加苍老，步履蹒跚地穿过院落之间的拱门。莫湛明爽朗得意的声音，依旧从身后传来：

“我曾听说，莫平安成就凝元境时，有人劝他改个名，而他的答复是……”

“人生在世。”

“何必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