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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醒来,窗外仍在淅淅沥沥地落着小雨,而待到纪轻舟洗完澡、吃完早餐出门时,外面已是云销雨霁。
宿醉到底耽误工夫,往常九点左右便可到达店里,今天紧赶慢赶的还是迟了近四十分钟。
偏偏他昨日才招了个新员工,约好了让人家九点过来上班。
从电车上一跃而下,纪轻舟抬头望向店门,果不其然瞧见一年轻人正蹲坐在他店门的木门槛上。
垂着脑袋,头发半遮面孔,沮丧得像只被主人遗忘的小狗。
“诶呀,真是抱歉,昨天朋友宴客喝多了酒,起晚了,等很久了吧……”纪轻舟踩着湿漉漉的碎石路,大步跑了过去。
祝韧青一听见他的声音,脑袋便唰的抬了起来。
望见纪轻舟面带笑意地跑过来开门,他一改颓丧神态,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拘谨地站在一旁道:“没等很久。”
纪轻舟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推门进去后,刚准备拿幌扠把旗帘挂出去,祝韧青便很是自觉地接过幌扠,说:“先生,我来。”
“行,你来。”
待祝韧青挂完幌子走进门来,纪轻舟问:“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祝韧青状似从容地回答,眼睛却不敢直视纪轻舟。
“那再吃一点。”纪轻舟一眼瞧出他在撒谎,他也没揭穿,直接将自己从解家打包来的两个大肉包递给了他。
“大小伙子的,两个包子总能塞得下吧?”
祝韧青抬眼对上他清透含光的双眸,迟疑两秒,伸手接过了纸袋,感谢道:“谢谢先生。”
祝韧青其实是吃了早饭的,不过早饭比较简陋,是用给母亲煮粥剩下的锅添了点水后重煮一遍得到的米汤,其实同喝热水充饥也差不了多少。
他起得早,来到店里后又等了快一小时,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此时捏着温软的白面包子,即便他想要在新雇主面前装得尽量矜持一些,还是忍不住咬了一大口。
解家厨师包的包子,面皮薄而松软,肉馅细腻厚实,一口下去,葱香浓郁,满嘴的肉汁香味。
祝韧青吃得险些冒出泪花来。
两个巴掌大的肉包,他不到二分钟便吃得干干净净。
肚子填了六分饱,祝韧青明显比刚刚有了劲头,将纸袋扔到巷口的垃圾箱后就疾步跑回来问:“先生,我要干什么活?”
纪轻舟正翻着这一周的工作计划表,闻言问:“你会踩缝纫机吗?”
祝韧青看了眼屋子中央完全陌生的机器,有点尴尬地摸了摸后脖子:“不会。”
“没事,慢慢学。”
纪轻舟合起计划表,走到桌边,摊开一匹店里原有的中平纹布,拿出昨日绘制的旗袍纸样,展开按照布料的丝缕方向铺在面料上。
排完纸样,放上压铁后,他朝祝韧青勾了勾手道:
“过来,剪刀会用吧,接下来你的工作就是按照我排的这些样板裁剪下
提前知晓他家有位生病的母亲,纪轻舟途中路过蔬果店时就花了五角钱买了几根香蕉和一小篮的枇杷。
为节省时间,他带着祝韧青坐了电车,下车后直奔闸北。
一条苏州河相隔,华界、租界简直两个天地。
祝韧青说他家在一片弄堂里,纪轻舟当时听闻还以为是那种石库门的建筑,等到了那附近后,才发现自己太乐观了,那更像是工厂码头旁边划分给工人住居的一片破旧棚屋区。
这些低矮的棚屋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墙壁布满裂纹,墙角长满苔藓,连屋檐瓦片都已摇摇欲坠。
一旦从主街的某条支弄进去,放眼望去,便都是这般肮脏破败的小房子,鱼鳞般的房屋密密匝匝地拥挤在黑泥地上,几乎望不见尽头。
站在纪轻舟这个后世人的视角,租界内的生活于他而言纵使也算是落后的,但属于他可以想象得到的、能够接受的落后。
而直到此刻进入华界,他才如此直观深刻地意识到,这才是一百多年前民国大多数老百姓真正的生活环境。
嗅着弥漫着阴沟气味的空气,望着偶尔路过的穿着破旧棉袄的居民,一时间他心中的感受难以言述。
下过雨后的狭窄弄堂满是积水和泥淖,祝韧青尽量地挑着凸起的干燥路段行走,但因道路实在狭窄逼仄,有时路边还有散发恶臭的垃圾和粪便,他免不了要踩到泥水里。
“先生,”祝韧青站住脚,看了看前边怎么样都难以跨过的一片泥淖,又回头看了看纪轻舟洁净整齐的西裤和皮鞋,惭愧说道:
“真对不起,要不您踩我脚上过去吧,或者您不介意,我就背您过去,反正我穿的是草鞋,到时候洗洗就好了。”
“亏你想得出来,还踩你的脚过去。就这么走吧,不用觉得抱歉,本来就是我自己考虑不周……”非选在阴雨天过来。
纪轻舟轻轻叹了口气,抬了抬下巴道:“走吧,抓紧时间。”
见他坚持,祝韧青只好应声:“那您小心些。”
又七拐八拐地绕了一段路,两人总算抵达了目的地。
祝韧青的住处是和周围其他房屋差不多的棚屋,挪开充当门扉的木板,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
光线黯淡的屋子里,像样的家具只有一桌一凳一橱柜和一张木板床,衣服都堆在床角,墙壁张贴的旧报纸上满是漏雨留下的水印子。
右边靠墙的位置有道狭窄的由几条木头横杠拼接而成的梯子,梯子上端往天花板两尺方正的洞口一接,便是通往二层的楼梯。
见楼下只有一张床,纪轻舟便估摸着祝韧青平时应该睡二楼。
不过依照他对这房屋高度的判断,二楼的空间想必非常之矮小,以祝韧青的身高钻进去恐怕连腰都直不起来。
顶多铺个地铺,晚上匍匐着进去睡个觉,想在里面活动是很难的。
“阿娘,我带先生来看你了。”
祝韧青在门槛旁的石头上刮了刮鞋底的污泥,走进屋里去。
看看外面的春天……”
话未说完,女人抬眼望向了门口。
纪轻舟回头,正瞧见祝韧青提着那篮洗好的枇杷走进屋里。
他便起身让开位置,让祝韧青坐下给他母亲剥枇杷。
黄澄澄的小枇杷显然是新鲜才采摘不久的,甫一剥开皮,便散发出其特有的酸甜清香。
而在弥漫的果香之中,纪轻舟隐约地还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他环视了一周,终于找到了那花香的来源。
房屋背着巷道的墙板上有道小窗,狭窄的窗台上放着一只破碗,碗里装着清水,飘着两朵洁白的栀子花。
·
在小屋里坐了半小时,陪着祝韧青的母亲聊了一阵后,两人就起身返回爱巷。
回来的路上,纪轻舟路过一栋石库门建筑,瞧见门口路旁坐着几个妇女,正一边闲聊,一边拿着手绷刺绣。
“她们这是在做什么?”一碰见自己熟悉的领域,纪轻舟便不禁止住脚步,转头询问祝韧青。
祝韧青只看了眼,便回答道:“应当是在做附近那家顾绣庄派的活,绣童鞋、袖边之类的,以前母亲也常做这样的活。”
原来是顾绣……
纪轻舟点了点头,恍然有所思。
的确,顾绣是在上海一带起源流传的,其技法以“细如发,针如毫,色如画”为特点,故被誉为“画绣”。
若他记得没错,顾绣在清末就曾一度衰落,几近失传。
于是几乎没怎么犹豫,听闻是顾绣,纪轻舟便抬步走了过去。
那几个妇女约莫是认识祝韧青,见有生面孔过来也不躲不避,大大方方地让他看。
纪轻舟凑近一瞧,顿时被那底布上灵动传神的花鸟图案所惊艳,问:“你们这样绣一片能赚多少?”
“赚不了什么钱,绣一双衣袖才给个二角五角的。”几人中年纪稍长的妇女一边灵活施针,一边感叹道。
才二角五角?这样一双衣袖少说得绣二天吧,底层劳动力真是廉价得可怕!
纪轻舟既诧异又感慨。
他想起自己在何鹭西装上绣的那字符,花了二十分钟的时间,绣的字母只能说端正能看,毫无美感可言,和眼前这精美绝伦的刺绣作品对比起来,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想到自己的店也逐渐走上正轨了,最好是能定制一批主标,纪轻舟不由心动,便询问:“你们接零活吗?”
“接,价格给得合适便接。”
依旧是那妇女,听见他问话约莫是将他当成了什么老板,和气地回道:“你有什么活,可直接派给我们,只要给我们材料,都是能做的。”
“好,那届时我有活就来找你们。”纪轻舟爽快应答。
又站着欣赏了一会儿她们极为精湛的技艺,心底暗藏激动。
太好了,有这样精致细腻的手艺,那他把商标设计得复杂些当也没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