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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直到晚膳时,苏府主人也不曾露面。
李管事招待四人用了膳,便命小僮将他们送至后园中的别馆下榻。
那小僮十四五岁,名唤李吉,是李管事的干儿子。
海潮见园子里星星点点有好几处灯火,问李吉道:“住这里的都是什么人呐?”
小僮:“回仙姑的话,园子里住的都是客人。”
海潮:“你们郎君没有小妾么?”
他们那儿上至县令,下至富户,但凡有点钱财田产的,哪家都有好几房小妾。
“仙姑说笑,”李吉道,“郎君和娘子恩爱非常,一个妾室都没有。”
“那你们郎君真是不错,他和夫人多大年纪?有没有孩子?”
“郎君三十五,夫人比仙姑大不了多少,还没有子嗣呢。”
“这么大的宅子,得有不少人伺候吧?”
李吉翻着眼皮算了算:“单这宅子里伺候的就有二三十人,加上马夫、庖人、庄子上的佃户和铺子里的人手这些,就更多了。”
海潮“哦”了一声,又问:“来了这么多客人,都是做什么的呀?”
李吉苦笑:“有的是郎君请来的高人,也有听说消息自己找上门来的,方士道士和尚之类,多半都是江湖骗子……”
他说到一半突然打住,大约是想起眼前这些也是道士。
程瀚麟笑道:“那你看看我们,是不是也像骗子?”
李吉忙找补:“有些人一看就是江湖骗子,张口就要钱,哪像你们几位,一看便是正经仙人。苏管事特地叮嘱小的,几位仙客是名观来的天师高人,得仔细勤谨地伺候。”
顿了顿:“和几位同时来的那沙门,就安排在西边大馆了,那里住得挤,人又多又杂,临着池子,蚊虫还多。”
他一边说,一边掏钥匙打开院门:“别看这东馆院子小些,胜在清净,离正房又近,有什么急事,走院子西边的小门,穿过竹径就到了。”
海潮问:“会有什么急事啊?”
小僮笑容一僵,讪讪道:“小奴只是说万一。”
院子果然不大,但打理得整洁雅致,院中栽着棵亭亭如盖的大槐树,廊下丛丛香草芬芳馥郁。
里面总共三间房,正房以外还有东西两间厢房。
只有西厢的廊庑下点着灯笼。
李吉道:“西厢里住了位方士,比几位晚到半个时辰。”
他探头往屋子里张望了一眼,没有灯火,也没有动静。
“那客人想是已经歇下了,”李吉道,“剩下两间房,几位随意住。郎君为人豪爽,几位就当这里是自己家便是。”
替他们开了房门,点了灯,便即退了出去。
待小僮的脚步声远去,四人聚到正房,掩上门。
“子明可有什么发现?”程瀚麟问。
“有些疑点,”梁夜道,“先看看你们的布囊里有什么。”
瀚麟气息奄奄:“风……”
梁夜道:“试试。”
程瀚麟学着道士的样子,将符尾在灯焰上点燃。
符纸立刻化成飞灰。
几乎是一瞬间,房中忽然刮起风来,灯焰跳动摇晃,帷幔猎猎作响。
只可惜刚起个头,才片刻功夫,风就停了。
海潮:“这风怕是吹不动妖怪几根毛。”
陆琬璎掩口轻咳了一声。
程瀚麟:“惭愧惭愧,贫道学艺不精。”
海潮拔出自己的桃木剑,摸摸无锋的剑身,又比划了一下:“不知道对上妖怪,这木剑好不好用,还不如采珠刀趁手。”不过她现在是道士,随身带把刀确实不像样。
程瀚麟凑近看了看:“海潮妹妹这把是雷击木制成的剑,有辟邪之用。”
海潮皱了皱鼻子:“总比没有好。”
程瀚麟看向梁夜:“倒是子明,怎么也没个法器。”
“无妨,”梁夜道,“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四人便即分了房间,海潮和陆琬璎睡正房,两个男子睡东厢。
梁夜打发程瀚麟先回房,自己留了下来。
陆琬璎道:“我去打些水来。”便出了屋子。
房中只剩下两人,在摇曳的烛火里沉默相对。
海潮不去看梁夜,盘腿坐着,用衣袖仔细擦她的桃木剑。
“海潮。”梁夜唤了她一声。
海潮掀了掀眼皮:“怎么?”
梁夜薄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良久方道:“夜里把门闩好,合衣睡,半夜有人敲门别开,若是有事,我会用暗号……”
海潮打断他:“我不记得什么暗号。”
梁夜微怔:“从前……”
海潮:“没什么从前。自家顾好自家。”
“海潮。”梁夜又唤了一声。
“还有什么要说的?”海潮将桃木剑放到一边,站起身,“我要睡了。”
“我不知道三年中发生了什么事,”梁夜道,“但眼下当务之急是同心协力离开这里。无论如何,我都会送你出去。”
他顿了顿:“其余的事,等回去再说。”
回去?回哪儿去?他们哪里还有可以一起回去的地方。
海潮看了看他的伤腿,语带讥嘲:“就你这样,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不拖我后腿都算好的了。”
“我不会拖累你,”梁夜注视着她的双眼,“若真到那时,你不必管我。”
梁夜似乎天生就有这种本事,同样一句话由他说来,总是更叫人信服,用她阿娘的话来说,就是身上有股子静气。
分别三年后再见,他变得更沉更静了,好像人世间的风浪再也无法撼动他分毫。
这三年中一定发生了许多事,虽然他不记得,却像流水一样,把他洗磨出如今的形状。
海潮轻蔑地干笑了一声,想说点更伤人的话,但嘴唇却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好像那些话还没出口,先将她自己扎出了血。
她移开视线:“遇到事别指望我管你。”
“好。”梁夜一口答应,静静看着她,烛火在他清澈的眼瞳中颤动。
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眼帘:“我走了,早些睡。”
说罢他站起身,拖着伤腿,缓缓走出去,掩上门。
海潮隔着门扇听见他压抑的咳嗽声,这才想起从昨夜开始,他嗓子便有些哑,大约是淋了雨着凉了。
梁夜母亲生他时没足月,他小时候身子骨弱,还有喘症,一直到十来岁,长得还没她高。
她记得阿娘死后不久,村子里闹水匪,她怕得睡不着觉。
梁夜便抱着她阿娘留下的采珠刀,一整夜守在她床边。
第二天清晨她听见压抑的咳嗽声醒过来,朦朦胧胧看见他弓着身,脸涨得通红,几乎喘不上气,却还捂着嘴怕吵醒她。
大约就是从那天起,她懵懵懂懂下定了决心,这辈子都要对他好。
现在这咳喘声就像来自昨日的阴魂,搅得她不得安宁。
关你什么事,望海潮,他用得着你心疼?贱不贱啊!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咳嗽声渐远,直至完全听不见,海潮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