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一卷 第四章 山泽

密山，上古黄帝之所居，山出丹水，西流至悠泽，中有玉膏，黄帝之享。其上多丹木，园叶赤茎，黄花赤实，灌之以玉膏，其味如饴，食之不饥。更有瑾瑜之玉，君子佩之，可御不祥。

春为百花之梦，夏乃千鸟之家，秋使万物皆醉，冬邀六合入画。时值初冬，正是桂子飘香，枫叶如丹。

“你可知密山胜景之最，为何？”美景当前，东方胤甚为开心。

无泪一边欣赏沿途的风景，一边略有所思，“峰为山之最，想来密山胜景之最当在云峰了？”

东方胤回过头，很满意地笑道：“日落之前登上云峰，便可一观。”

云峰不愧为密山第一峰，高壮险峻。无泪随东方胤登上峰顶时，天色已近黄昏。

“密山以云为衣，一年之中有三百余日和云雾相伴，今天是难得一遇的晴空万里，不可错失良机。”东方胤说得很高兴，无泪虽不明其所指，却也觉得开心。

东方胤把无泪领到云峰的最南边，前方是形色各异的群峰林立，光影交错中的众山和林野气势磅礴，夕阳的金辉温暖了高处的寒凉，令人心旷而神闲。

东方胤在一旁悠悠道：“你知道什么叫‘孤云远望’吗？”

“嗯？‘孤云野鹤’倒是听过……”无泪一脸茫然。

东方胤：“就是天空中万里无云，在云峰这朵‘孤云’上向远处眺望。”

“……此为密山胜景之最？”无泪心想：但凡登高凌顶，都能一览众山，领略开阔无疆心境之一二。这里的独特之处是在密山本身，还是眼前的某座神峰呢？

东方胤直视着无泪越发茫然的脸，十分严肃道：“我瞎编的。”

无泪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笑起来。

东方胤绷紧了脸，用近似恐吓的语气问道：“云峰西面是陡直的悬壁，你可以闭上眼睛跟我走过去吗？”边说边将左手递到无泪面前。

无泪伸出右手交到他手上，闭上双眼笑道：“好。”

黑暗中隐隐透着霞光，夕阳照在脸上，感觉很舒服。无泪跟着东方胤慢慢地走了一段，然后发现东方胤停下脚步，只用手牵引着他向前走。无泪牵着那只手静静地走过东方胤身边，继续向前，仍旧闭着双眼，没有顾念。

右手被用力拉住，无泪停了下来。这时东方胤靠过来，俯身在他耳旁道：“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一看。”

无泪缓缓地睁开眼，目光所向是一片绚烂。天尽头玫瑰色的夕阳正溶化在漫无边际的湖水中，只剩下半张温柔笑脸，不带丝毫的专制暴烈。湖岸耀眼的红线将世界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清凉，一半是浓艳。如梦幻般香甜的水中央，孤岛的背影如同在玫瑰花海中沐浴的仙娘，让人有无限遐想。群山静默，草木沉谧，万千和平，这份淹没所有喧嚣的安宁，直教人忘记了呼吸。

“不要眨眼睛哦。”东方胤在无泪耳边轻声提醒道。

在夕阳完全浸没，水面霞色褪去的瞬间，孤岛的周围浮起一轮金黄的光圈，在幽蓝的湖水中如焰火般四散，化为满湖的星光，点亮了永恒的向往。无泪的心神仿佛随着点点金黄散落到了遥远的时空。

“太出神小心掉下去噢！”

东方胤的话将无泪拉回云峰。无泪眨眨眼睛，低头往脚下一看，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而下面是一片漆黑的万丈深渊，顿时感觉心向下沉，咯噔咯噔地。

只听东方胤在背后笑道：“怎么，吓到动不了了？”

没等无泪回话，东方胤伸右臂揽住他的腰，纵身向后一跃，无泪回过神时，已经离开悬崖数丈开外。东方胤松开手臂，走上前眺望着悠泽中的点点星光，片刻之后，回过头问：“喜欢吗？”

“嗯。”正看着同一方向发呆的无泪很满足地点点头，脸上溢满了欢欣。

东方胤笑了一下，又问道：“你知道悠泽中的那座孤岛叫什么名字吗？”

无泪很认真地摇了摇头。他只知道密山西面的水域叫做悠泽，是天下第一大湖泊而已，刚才看到湖面的时候连这个也没能想起。

东方胤：“参辰岛（注：参，音shēn）——是西方白虎七宿中的参星升现出的地方。当然，这只是上古的传说而已。不过据说那里是通往天界的道路之一。”

无泪：“天界……很好吗？”

东方胤：“谁知道呢！人们总是认为没有去过的地方会比现在呆的地方好吧。只是，这世上最难走的就是回头路了，所以在出发之前，要想清楚才行。”

无泪：“师傅……想去天界吗？”

东方胤的眉头皱了一下，随即笑道：“让他去好了。”他两大步走到无泪面前，唰啦一下将愕然的无泪抱起，“反正东方胤会带你去明海。”他抱着无泪，沿东面的坡道以最快的速度下到峰底。

东方胤把浑身僵硬的无泪轻轻放下，“怎么了？”

“没事。”无泪整理了衣裙，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没事就好。”东方胤顿了一下，继续道：“我要到密山北边的奎壁书院去一趟。你自己下到东麓等我好吗？”(注：奎，音kuí；奎和壁都是星宿名。)

“嗯。”无泪点点头。

东方胤点亮羊角灯递给无泪，伸手抚了抚他柔顺的长发，“可能会耽搁一两天……”

无泪：“我等着你。”

无泪微笑着目送东方胤的身影消失在北边的夜色里。他看了看周围，觉得没有适合露宿的地方，于是决定再往山下走一段。走着走着，看着苍茫远山的轮廓，若有所思，索性在一个视野很好的草坡上坐了下来。

天高气爽，又有青峰奇岩做伴，无泪看着远处的山峰，想象满月时“诸峰捧月”的美景，想着有关无关的许多，不觉间出神了许久。

“你一个人在此做什么？”

若非清脆之声主动响起，无泪恐怕不会发现还有一位素衣美人在他身旁。夜晚在这山上居然有人和自己做伴，无泪也感到稀奇。

无泪：“你也是一个人？”

“我是问——你在做什么？”白衣女子好像异常严肃。

无泪抬头看着远方，“看山峰。”

女子：“……”

无泪：“听说这里能看到‘诸峰捧月’的盛景。”

女子：“那盛景只有在中秋之夜才能见到。”

无泪感觉到女子的口吻似乎很严厉。

无泪：“恕我冒昧，请问姐姐是居住在此吗？”

女子：“姐姐？”

无泪：“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女子：“问别人之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吧。”

无泪：“我叫无泪。”无泪话一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妥，但此情此景……希望没事。

女子：“无泪……我的名字是云雾姬。”

“那你一定是这密山云雾之中的仙子吧。”无泪温柔地笑着。

云雾姬低眉沉思，不发一语。

东方胤此刻正飞速赶往奎壁书院。他只能边行动边思考，但直觉告诉他，肯定事有蹊跷。

离开客栈时，杨睿明突然传话说邹冰恕一大早飞鸽传书邀他至奎壁书院议事(注：邹，音zōu；姓)。那确实是邹冰恕专门给他传信的鸽子，信上的笔迹也没错，还有那个记号。由于信鸽也无法飞进幽兰谷，所以邹冰恕有事找他都会飞鸽传书到云客楼，由杨睿明转给他。

而这次邹冰恕约他议事的地点居然在密山！只有他自己和无泪两个人知道他会来密山。这只是单纯的巧合吗？而且约见的时间那么急——三日之内，就好像邹冰恕知道自己这几天一定会和杨睿明碰面似的。

一般说来，因为自己行踪不定，为了保险起见，邹冰恕都会提前很长时间传信给杨睿明，而杨睿明在接到传信后，会在镇口茶馆里特定的地方做一个标记，告诉东方胤到云客楼来接信，因为东方胤并非每次经过时都会去云客楼，但他一定会到茶馆里喝杯清茶。

这一次，实在是太奇怪了！

就算不知道原因，也要懂得处理的方法，到最后，靠的只有经验、能力和运气。反正真相一定会揭开，区别只有——是在你死之前还是之后。偏偏赶在这时候……

奎壁书院依旧那么清谧。东方胤轻身跃过门楼，看到只有一处正屋亮着灯光。他在书院内四处打探了一下，果真发现不少埋伏，只是这种程度的陷阱——这些人应该不能对邹冰恕怎样才对……

在大概确定了里面的人数后，东方胤跳出院外，落地无声，又悄悄绕到门楼正前，然后大步迈进书院，朝着亮灯的屋子径直走去。推开房门，只见邹冰恕一人在桌旁独酌。

邹冰恕抬眼看见东方胤，嘴角浮上温存笑意，“来了？先坐下喝一杯吧。”

邹冰恕随手取了个杯子给东方胤满上。

“谢了。有什么好事相告吗？”东方胤笑得真切，坐在邹冰恕对面拿起酒杯玩赏了许久。

“怎么，着急想知道？”邹冰恕一脸神秘，眼睛里闪着亮光。

“不急，好事多磨嘛……”东方胤扬起嘴角，一饮而尽，神色有些黯然。

邹冰恕也端起酒杯，仰颈而干。他笑眯眯地看着东方胤，很温情地说道：“你火速赶来一定很累了吧，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白曼陀罗。”东方胤静静地看着邹冰恕，慢慢地闭上眼睛。

“直说蒙汗药不就行了，你真是什么时候都那么诗意。”邹冰恕畅快地端详着东方胤的睡脸，不想帘后的二人那么快就钻出来了。

“哼，这么干脆就解决了。他果真很信任你嘛！”其中的高个子冷笑道。

“这不正如你们所愿。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做？”邹冰恕慢悠悠地，似乎有些不快。

“哔——”高个子吹了一声指笛，屋内立马涌入一群黑衣人。

“带他们到先生那里去。”高个子吩咐手下时，眼睛一直盯着邹冰恕。

黑衣人取走了东方胤的佩剑，其中一个正在检查他身上还有没有别的武器。

“他一向只带剑，从不使暗器。”邹冰恕明显不悦。

“带走。”见没有什么异状，高个子下了命令。

云峰东面。

“好像起雾了。”无泪自言自语道。

云雾姬眉头紧皱，“你打算在这里呆一整夜吗？”

无泪：“……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云雾姬：“哪有人住在这里的！”这人还真是奇怪。

无泪：“对不起！我真的以为你是这里的仙子呢。”

云雾姬：“那么……你要和我一起下山吗？”

无泪：“……好。”

密山东面的坡道还算平滑，无泪她们很小心地走着。云雾姬无意中踩空一脚，无泪及时伸手去拉她，十指相碰后两人心中是一样的想法——好凉的手。

一路上，借着灯光，云雾姬仔细打量着无泪。

“你……不是这附近的人吧？”云雾姬边走边问道。

无泪：“嗯，不是。”

云雾姬：“你喜欢密山？”

无泪：“喜欢，这里很美。”

云雾姬：“……难得来一趟……你有兴趣跟我去一个地方……看看吗？”

云雾姬停下脚步，等着无泪回答。

无泪：“……好是好，只是……”这么晚了，能看得清楚吗？

云雾姬：“这一景，只有在夜里才能看到。”

无泪：“……那好啊。”

云雾姬：“就在从这里往南不远的地方，请随我来。”

无泪跟上云雾姬的脚步，心想自己能有幸多看一处美景也不错，只是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子独自一人在山上做什么呢？别人的私事，不方便问吧。

走着走着，无泪听见了水声，同时还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香气。他刚想发问，就听云雾姬道：“云峰东南面有一泉眼，称‘三味泉’，泉水春涩夏苦，到深秋却变得甘甜。待会儿你可以喝喝看，现在正是甜的时候。”

无泪：“好。”

不知道走了多久，无泪感觉周围的景象似乎变得越来越迷蒙——是因为山中起雾的关系吗？还是自己累了呢……耳旁是水声，还有乐声，鸟鸣声？奇怪了……

云雾姬：“到了，水很温呢。”

云雾姬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有点儿空洞，无泪用手指柔了柔自己的太阳穴。

“你怎么了？”跪坐在三味泉边的云雾姬回过头来看着无泪。

“……没事。”无泪来到云雾姬身边，俯下身用双手去捧泉水。他分明看见自己的手伸到了水里，却什么也没有碰到——又好像碰到了……水滴？

“你看，前面！”云雾姬用手指着前方，无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见一团白色的光亮，光亮的中心好像是一颗银灰色的珠子。无泪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片迷乱的白光中呼唤着他。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向着那团白光走去……最后感觉到的，只有那靡靡的香气和一片寂静。

无声的——坠落。

九曲瀑布岩壁上方，云雾姬的长发被夜风吹散。瀑布飞溅的声音淹没了背后三味泉的呜咽，女子漆黑的瞳仁中是透着寒光的落寞，她用一只眼睛拼命苦笑着，另一只眼中却流下了泪水，滴落在三千尺深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