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的南边,三匹高头大马正向着水秀山庄走来。
走在正中间的青色河曲马上坐着一位身着金丝绛袍的男子,眉宇之间透着英气,褐色的眼眸里有一种文雅的威严。虽然他看上去也就三四十岁,但他身上透出的凛然风骨令人不由得生出几分敬畏。
在他的右侧,是位一身正气,不苟言笑的武将,再加上黑色的骑装,更显得深沉。
而左边的一位,身穿蓝色暗花宽袖常服,风度翩翩,气宇轩昂,始终面带微笑,感觉很亲切。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左一右相去甚远的文官武将,竟是一对如假包换的双胞胎兄弟。
水秀山庄雍容华贵的老板娘理琼枝亲自在门口迎接她今晚的贵客。“恭迎祁大人,和二位孔大人!”理琼枝凤眼含笑,风情万种。
祁弘誉下了马,把缰绳递给侍者,径直迎上前去,微笑道:“您无论什么时候都那么美丽动人。”
理琼枝的脸颊上泛起一层红晕,“祁大人总是那么会说话!难怪姑娘们天天想着您呢。”
一行人谈笑风生,前后进了大厅。祁弘誉和孔荻、孔尚入座之后,理琼枝上前向众宾客行礼致谢。礼毕,老板娘酥手一抬,幔帷拉开,今晚的主角们——十二位粉黛佳人一一入场,惹得那些已经看惯繁华美景的宾客们一阵称叹。
老板娘自是喜形于色,“十二位姑娘的人美,乐音更美。今晚,就请诸位大人好好欣赏姑娘们的曲子。若大人们中意,日后还望多多捧场!”
厅堂内沸腾的人声,在悠然响起的竹笛声中安静下来。
夜色已浓,凸月挂于西天。水秀山庄明二层南面和明三层西面各有一个房间开着窗,里面却无亮光。
弦静静地等待着,直至一片黑云严严实实遮住了皓月的光亮,他才迅速潜入阁楼。阁楼内外的数十位看守和护卫都没有发现,一个黑影已经闪进了水秀山庄明二层南面的房间。
弦不知道要怎样去“了解”猎物,但觉得应该先看看样子吧。
这次的任务和以往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并没有被告知猎物的特征,却只被告知了一个绕圈子的名字。水秀山庄里有那么多姑娘,到底哪个才是云雾姬?
弦觉得今晚或许是一个很好的时机,因为水秀山庄大多数姑娘都在大厅里表演待客,而从昨日那两位公子谈话的内容看来,云雾姬应该不在此列。那么,难得一见的她应该就在这阁楼上某个亮灯的房间里——明二层东南角上的那一间么?
弦决定从南面的房间潜入,先绕过去看看她是谁,由她房间的摆设大概了解一些她的喜好,然后在附近搜集一下旁人的种种评论应该就差不多了吧。
人要先有想法,然后付诸行动。
弦的眼睛非常适应黑暗,他环顾整个房间,确定这里应该是某位姑娘的闺房。他听到楼下笙瑟相和,仙乐飘飘,门外的走廊上并没有感觉到守卫的气息。于是他轻推房门——不料房门竟从外面锁上了。他着实没有料到,阁楼里的小姐们居然这般仔细。
正当弦思考着对策时,屋子里忽然响起一个轻柔冰冷的声音:“刚进来,就要走了么?”
弦顿时惊出冷汗——这房间里竟然有人,而自己居然一点儿也没察觉到!他僵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马上逃走——准确说,是不知道逃不逃得了。
影子杀手在接到命令之前不能随便杀人。师傅曾经说过,人变得残暴就容易坏事。况且,如果在这里动手,想再接近水秀山庄见到云雾姬就更加困难了。如果自己能悄无声息地逃离,那么水秀山庄可能会加强戒备,但进来的机会总还是有的。
弦正要转身跳出窗外,不曾想,就在他停滞的这片刻之间,一只冰冷的手已经放在了他的脖颈上。什么时候……
弦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时,他闻到一股茉莉花香,清馨淡雅。弦心想今天是遇到厉害的人物了,于是横下心,只要不暴露身份,其他的就听天由命吧。
“你为什么来这儿,你想要什么?”冰柔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一点儿也不像是逼问的口气。
“我……想找点儿值钱的东西。”叶飞羽编谎话的时候压根没想到,这种合情合理的理由没有人会直截了当说出来。
冰冷的手指犹豫了一下,放开了。“你不想说,就算了。”
叶飞羽心里没了底,他本应该趁机逃走,却不知为何像被钉在那里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你站在那里怎么找值钱的东西?过来。”
这句话让叶飞羽的思绪彻底混乱了。他木然转过身,跟着视线中的一袭纯白慢慢走到房间的一侧。茉莉花的香气沁心沁脾,叶飞羽的脑子却始终清醒不过来。
纯白的茉莉淡淡地问道:“明海红珊瑚,白玉蟠螭雕纹环,玛瑙珍珠金珠链,嵌玉镶石黄金盏。你看这些东西,你想要哪一个?”(注:蟠螭,音pānchī,一种没有角的龙。)
叶飞羽于黑暗中模模糊糊地看着眼前的这些东西,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最值钱,索性随口说了一个——“明海红珊瑚。”
茉莉花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果真连装佯都不会。倘若是视财如命的窃贼,看见那么多好东西一定会两眼放光,喜不自禁,恨不得立马全部装包带走。就算心里害怕,也会不自觉地说出‘真的可以随便拿么?’之类的话。”
“……”叶飞羽感觉很窘迫。
茉莉花:“而且,一般窃贼进了屋子,哪有不找东西却急着开门出去的?”
叶飞羽知道自己的辩解一定会漏洞百出,并且已经显得很徒劳,可他还是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是想去老板娘的房间看看,应该会有很多好东西吧……”
“呵,呵呵呵……”茉莉花的笑声清脆,她笑得很开心,就好像听到了一个十分可笑的笑话。
叶飞羽心里纳闷:这位女子不是老板娘啊,因为老板娘这会儿正在下面招待宾客。这位女子也不应该呆在老板娘的房间里才对啊……那我刚才说的话,哪儿有破绽呢?
女子歇了口气,“你果真什么都不知道。”
叶飞羽感觉得到,在这个周身散发着茉莉花香的女子看来,自己一定很蠢。可在自己眼中,这个纯白的女子更加怪异——一个人藏在不亮灯的房间里,还神秘兮兮地和身份目的皆不明的闯入者开玩笑。
难道,因为今天水秀山庄有贵客在场,所以不想引发骚动,叫住自己是为了让自己知道已经被人发现,从而不敢妄动?不轰走自己,反而把自己留在这里,是为了不让外面那些贵客们的护卫发现?
仔细看来,她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袭白衣,宛如鬼魅,若非先闻其声,定会被吓一跳——其实已经吓一跳了。想到这里,身为影子杀手的叶飞羽不免有些沮丧。
“月亮出来了。”女子仰头看向窗外,一阵夜风吹过,扬起她轻柔的发丝。
月光下,女子晶莹剔透的容颜有如出水芙蓉。惊鸿一瞥,叶飞羽的心为这张完美无瑕的侧脸露跳了一拍。
那眉的长短、眼睛的大小、鼻子的高度、嘴唇的线条都像是鬼斧神工精雕细琢,为她极美的脸型定做的。百闻不如一见,叶飞羽瞬间就体会到那些为了“红颜祸水”挥金如土的达官显贵是被什么迷了心窍。
物以稀为贵,贵以美为最,如此的撼世之美,恐怕一生也就能有幸遇见一回吧。比之前所拥有的全部更加难得,所以倾其所有只为占有。
那么……在这样的人眼中,一切岂不是都太平凡了。谁和谁都一样,没有令她心动的事物,所以——无聊么?
女人转过脸,面对着他,美丽的唇线诠释出诱人的微笑,“看着我的脸,居然看走神了。所以——罚你给我梳头发好了。”
叶飞羽用一半的心思回想自己年少时给田野绑头发的情景,而另一半的心思正在嘲笑一个在这种地方为一个陌生女子梳头的影子杀手。
女子坐在窗前,手里拿着几枚发簪,仍旧没有点灯。她如此不设戒备,倒使得叶飞羽更加小心翼翼。这是他懂事以来第一次单独遇见的女人——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南堂主不算在内。
他像对待师傅最珍视的秘笈一样对待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大几岁的女子,生怕出什么差错似的。他将她长长的青丝盘成一个大大的发髻,用四枚发簪固定好,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发式了。
女子很满意,她说:“这样很好,没有累赘。”
在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叶飞羽的心情忽下忽上转变得太快,这令他非常不适应,却也无法调整。
女人再一次面对着他,浅浅笑着,“我现在很高兴,所以,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噢。”
叶飞羽知道人心叵测,却也不想失去这次说不定是最好的机会。倘若他无法完成南堂主交待的任务,不仅会让二少主失望,还会丢了师傅的脸面,所以,无论如何——“请问,你认识云雾姬么?”
女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叶飞羽十分认真的表情,突然笑起来:“水秀山庄的人怎么会不认识自家的花魁呢?”
叶飞羽想继续问:你觉得她是一个怎样的人?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讨厌这里么?”
“嗯?”这一问,女子没有想到。
“……下面有宴会,很热闹的样子,你为什么被反锁在屋里,躲起来呢?”叶飞羽说这话的时候,别过脸,避开女子的视线。
女人愣了一下,“……你好奇怪。”
“……”被人一语说中,叶飞羽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不是讨厌,只是厌倦了而已。”女子像是回答,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叶飞羽想起女子给他看的那些宝贝,如果那些东西都是她的,那她应该能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吧。
女子:“……那么,我问你——黄金做的笼子,玉石雕的笼子,挂着珍珠帘子的笼子,堆满宝石的笼子,你会选择待在哪个笼子里呢?”
叶飞羽:“哪个……不都一样么?”
女子:“不错,都一样!所以,从一个笼子里出去,再钻进另一个笼子,没有任何意义。”
叶飞羽:“为什么要钻进另一个笼子呢?”
女子:“因为我是不被允许独自生活的人。况且,与其被得不到自己的人羞辱,倒不如把自己献给强者去保护,而保护本身就是一种看守。”
叶飞羽想了想,觉得不难理解,可不知为何,总是不愿接受,又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在状态了,于是决心离开。
就在这时,女子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剑柄,扬起头用不带一丝修饰的温柔表情看着他的眼睛,用悦耳的声音说道:“如果你摘下面罩,让我看看你的脸,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叶飞羽并不想知道什么秘密,却无可抗拒地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摘下黑色的面罩,扭头看向窗外。
云雾姬细细端详着少年的脸庞,末了,很温情地说道:“云雾姬,是我的名字。”
叶飞羽连夜逃离了兰桂城。他用尽全力赶路,想让纷扰的思绪安静下来,然而脑海中却始终有一朵纯白的茉莉在轻轻摇摆,那些若有若无的只字片语不停吟唱着。
自己“了解”了吗?不算是了解吧。但是,答案已经很确定了——弦杀不了她。不管要不要杀她,弦杀不了她!
叶飞羽一口气跑到暗谷和悦原的交界,终于精疲力竭,无法思考任何事情,躺倒在一片茂密的林子里,沉沉睡去。
蓝色的薄纱轻轻飘过,酥润的声音悄悄道:“看来你的决定已经很清楚了。”
芊芊玉指将一块水蓝的陶片放在少年的手边,“辛苦了!你果真是心肠最软的一个,要好好活着哟。”
叶飞羽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醒来时只见水蓝色的陶片上印着一行字:任务终了。
他舒了一口气,不敢想南堂主是否会改变主意,或是派别的人去杀云雾姬。他不知道无眷大人如何找到自己,也不知道她凭什么依据做出选择。但他知道,自己想从这件事里逃离,因为他最不想知道的就是云雾姬的死讯,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