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一卷 第十一章 孤芳（上）

甲寅年（注：相对“第六章初冬”的时间是五年前），初夏。

美丽的辽泽碧波荡漾，挺秀的少华山青翠欲滴，置身在这尘嚣之外的如画山水中，东方胤的心情却少了几分惬意。他没有想到，温文尔雅、老谋深算的可靠中间人，其背后的主子居然是这么个毛头小子，第一次见面就用一脸要咬人的表情盯着自己。这个人，没问题吧？

翠微亭里的气氛受邹家少主人的影响显得有些紧张。东方胤心想，自己今天明明是来听取任务的细节，和他们一起谋划，按他们的要求帮他们做事，这委托人怎么视自己如同仇敌呢……不信任？也不用表现得这么明显嘛，想装作没察觉都很难。看在银子的份上，也只好装傻到底了。

东方胤一直保持着如同湖面般宽广清澈的笑容。一旁的孔荻暗自纳闷——今天的少主是怎么了？

好在邹少主说话还算正常，在孔荻的补充下，东方胤对整件事情有了周详的了解。可邹少主拂袖离去之前的一句：“你好自为知！”令东方胤哭笑不得。

还是孔荻行礼赔罪道：“请你不要见怪！我家少主今天确实有些奇怪。”

东方胤自嘲道：“难不成我的长相是邹少主最讨厌的类型？”

东方胤随口说出的这句话，倒使得孔荻认真打量了他许久，然后若有所思道：“还确实有几分相像。”

“什么？”东方胤一头雾水。

孔荻笑道：“没什么，不用放在心上。这次的事就拜托你了！”

东方胤：“孔大人言重了！我先行一步。”

看着东方胤渐行渐远的背影，孔荻自言自语道：“果真很像……”

说到悦原，就算你不知道名满天下的太华山，不知道秀色可餐的悠泽，不知道砚山的墨玉黑金砚、密山的瑾瑜之玉、松桂城的缯丝绸帛，你也一定会知道兰桂城中最为世人津津乐道的繁华之地——花街（注：松桂城，地名，位于槐江山西南边）。

那里有人世间最为动人的花容月貌，有婀娜多姿的曼妙身段，有多才多艺的粉黛婵娥，那里的一切都美不胜收，令人流连忘返。

享受美妙的歌舞乐音，在玉食美酒前陶然忘忧，把所有的愁烦苦闷都抛到九霄云外，身在温柔乡，眼中尽佳人，就算钱财散尽也心甘如饴。

花街寄托着世人无数的向往、赞誉、鄙怨、恨意，它是灿如烟火的美丽，饱受猜疑、污蔑和谩骂却始终充满了诱惑力。

那里有流芳的技艺，有文人的灵感、墨客的写意，有谈笑风生的美好回忆；那里也有靡乱和堕落，有赤裸的交易，有刀光剑影，腥风血雨；那里还有很多人所未曾想到的更深层次存在的意义。

花街也有阶层，有各式各样的店和完全不同的经营方式。到这儿来的人，更是形形色色，五花八门。

还有一群很特别的客人，他们身居高位，家财万贯，呼风唤雨，然而却注定孤独。他们有很多话不能说，做了别人无法理解的事也不能解释。他们扮演着官人、主人、大人，扮演着丈夫、兄弟、父亲，扮演着忠臣、孝子、益友，他们的表演堪称完美，受到各方赞誉，他们自己也引以为傲，乐在其中。

但是，他们也会感到疲惫，会累，但却早已不能在人前卸下那一层层的面具，一道道的防卫。而有办法让这些人放松甚至放纵的地方，就是花街最负盛名的“水秀山庄”和“名伶院”了。

那儿的女子除了拥有美貌之外，还非常知书达理，一个个温柔婉约、秀外慧中、才思敏捷、技艺非凡。最重要的是，她们是天底下最懂男人心的女人，再强悍的男人也能在她们的包容和宠爱下丢掉伪装，彻底休息，放松享受。

水秀山庄和名伶院的主人，都是有着强势背景的精明人，他们处处为客人着想，对客人的身份更是守口如瓶。

女人们的待客之道是取悦抚慰和保守秘密。她们设法了解自己的客人，并表现出喜爱之情而使那些已经不了解真实自我的男人们安心。她们需要记住他们所说的话，但绝不会对外泄露半个字。她们是他们真正的红颜知己，那大笔的酬金已经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了。

最难得的是，就算是那些纸醉金迷过后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对水秀山庄和名伶院也不敢公然藐视，始终敬畏三分。于是这两座琼楼玉宇成了世人憧憬的瑶池蓬莱，陶然仙境。

这天午后，风和日丽，云淡风轻，一扫之前数日的阴霾。水秀山庄后院的大门缓缓开启，淼儿和姐妹们一块儿带着各自的随从，三五成群地向兰桂城中最热闹的街市——清河街走去。

这些十二三岁的丫头们虽说比不上主子们那般美艳绝伦，却也个个玲珑精致，招人喜欢。水秀山庄的姑娘出门，总是免不了要带上护卫，这些跟着丫头们的随从看上去并不起眼，武功却十分了得。

淼儿也算是清河街的的名人了，街上的店主和伙计们、甚至带着孩子游玩的妇人，只要遇着这个眼睛大大的瓷娃娃，都会多看上几眼。

淼儿也很喜欢清河街的热闹与亲切，平时有空就会来这儿转转，当然，要带上鸠（注：鸠，音jiū）。

鸠是淼儿的随从，也就是保镖。鸠的存在感极弱，清河街的很多人都不曾注意到这个一直跟随在淼儿身后、有着铜色的皮肤、从不言笑的青年男子。

不过，这也难怪，因为淼儿从不和这个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人交谈，甚至从来不曾回头看他，却也似乎并不反感这个始终跟着自己的人，或者可以说是完全忽视他的存在。

行至闹市，淼儿独自带着鸠径直朝街角的“玉瓷坊”走去。

淼儿自幼在水秀山庄的别院长大，是理琼枝所收养的三个干女儿中最小的一个。几个月前，大姐咏儿被孔荻大人娶为妻室，离开了水秀山庄，于是淼儿便代替她成了云雾姬的贴身侍女，也就是水秀山庄里唯一能随时亲近云雾姬的人。

能呆在云雾姬的身边，淼儿很兴奋，也有些紧张。淼儿所憧憬的并非水秀山庄头牌的地位，而是被自己仰慕的大姐一心注视着的那份独特。

咏儿十六岁时原本要以“雪李”之名成为舞娘，然而她却执意请求理琼枝让她做云雾姬的侍女，理琼枝只好答应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咏儿全心全意地照顾云雾姬，始终陪在她身旁。

在淼儿眼中，大自己五岁的咏儿是一位优雅平和、什么事情都做得好的完美的姐姐，能让这样的大姐甘心随侍左右的该是怎样一位了不起的人啊！淼儿抱着这样的心情搬到云雾姬的隔壁，做了她的专属侍女。

在云雾姬身边待了一段时间后，淼儿发现自己的目光也渐渐无法从她身上移开了。原本花儿远观总是美的，近看时间长了，也就平淡无奇了。然而云雾姬却像是能使人沉醉上瘾一般，越靠近就越迷恋。

现在淼儿终于理解，为什么云雾姬不轻易见人，只要踏出房门就以白纱遮面，偶尔出门，更是用披风和黑纱帷帽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才肯走出水秀山庄的后门，坐上马车。

她是真的已经美到让人无法产生羡慕或者嫉妒这些想法，看着她，人们所产生只有——欲望，亲近或摧毁，逃离或占有，那种强烈的欲望。

淼儿想要一直看着这个人，哪怕只要在这个人身边，就没有人会看见自己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