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夜在茶庄的公馆内喝了一夜的酒,于半梦半醉的清晨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卧于榻上的空夜将身坐直,问来人道:“你……来这儿——做什么?”他尽量让自己显得清醒,却有些力不从心,说出的字句并不十分连贯。
“取我要的东西。”来人倒不大介意他的情状。
空夜皱紧眉头,使劲想了想,“你……自己拿吧。”
“作为交换,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来人照例问道。
空夜:“我对毒药和香料……”
“‘不感兴趣。’不过,你现在似乎有些迷茫啊。”来人的口气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但现在的空夜无心和她计较。
空夜渐渐清醒了些,“……你说——人一旦发现了真相的存在,还能继续满足于表象吗?”空夜这句话是问自己的,本不准备得到回答。
来人:“‘发现了真相的存在’,就是还不知道真相是什么喽。”
空夜:“……”
来人:“你不想知道吗?”
空夜:“或许吧……”
来人:“有人知道吗?”
空夜:“嗯。”
来人挑起唇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如果你想去问知道真相的人,可能会用得到这个——‘心意’,名字不错吧。这香能让你听到真话。”
空夜闻言,表情僵硬,半天才说道:“用这种手段……关系就完了。”
来人:“你可以事先告诉她,如果你愿意。‘心意’能让人说出最真实的想法,甚至和她自愿对你说出的‘真相’都不一样——因为掩饰是人的天性。如果你告诉她,她也愿意接受,或许你们都会不再迷茫也说不一定。”
空夜:“不再迷茫,会怎么样?”
“决断,释怀,分裂,复合,背弃,理解,怀恨,感激,仇视,愉悦……谁知道呢。”来人的口气很轻松,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
空夜有些气恼,“所以我才讨厌你。”
来人并无不悦,回话道:“谢谢。越是重视就越是左右为难,犹豫不决。人在自己重视的人面前常常没有在无关紧要的人面前表现得出色。所谓万全,是人的贪念,什么都不损失,无法实现所愿。”
空夜叹了口气,“宫主究竟是怎么把你养大的——你真的只有十五岁吗!”
“所谓常理,并非人人都适用。宫主待我很好,至少她从不问我这种无关紧要的话。‘心意’我留下了,用不用随你。”来人说话间从怀里掏出一个彤色的香囊置于案上。
空夜瞥了一眼小小的香囊,“哼,既是强迫别人说真话,何必还要事先告诉别人,与其如此,直接问她不就好了!”
来人:“直接问,她说,你就相信了?她不说,你会不会强迫?她被迫说了,你还相信吗?她坚持不说,你能放弃追问?会不耿耿于怀?你还能当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吗?”
“……”空夜被问得哑口无言。
来人继续道:“既然要问,当然是想问出个结果。至于是否事先将你的意图告诉对方,取决于你们的关系和你自己的‘心意’。你相信她吗?你自信她相信你吗?
她会先于你判断让你得知真相的后果,她的反应会预告事情的结果,届时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放弃。有时候,糊涂其实是一种幸运和境界,而隐瞒究竟是不是欺骗,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空夜:“我只是担心……”
来人:“人在进行取舍的时候总是期望得到好的结果,希望证明不好的猜测只是自己多虑了,其实一切正常,于是很自然地担心糟糕的情况可能被证实。一面非常担心,一面又希望不会发生,却忘了做好准备,到时候总是措手不及,一不小心,就只能将来后悔。”
空夜:“你说得对!但又有几人真的舍得,能对一切泰然处之?”
看着密山领主难得一见的忧郁表情,来人断然道:“这是你的事,由你自己决定。雪上一枝蒿我拿走了(注:雪上一枝蒿,药材名)。”
“嗯。下次要什么?”空夜心不在焉地照例问道。
来人:“下次再说吧。代我向雾姬姐姐问好。”
听到“雾姬”的名字,空夜紧皱的眉心跳了一下,“……倘若——我和雾姬对立,你会帮谁?”
来人:“你和她对立,不就是自己和自己对立吗?况且我会帮谁并不重要,你觉得宫主会帮谁?你跟她对立,是因为你不想和她在一起,还是她不愿和你在一起,这恐怕才是问题的关键。”
空夜:“……”
来人淡淡地看了看低头不发一语的空夜,转身走了。
黄昏时分,空夜回到府上,没有立刻去见云雾姬,而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蹙眉沉思。云雾姬亲自送去晚膳,才敲开他的房门。
云雾姬将晚膳置于桌上,“趁热吃吧,有事吃完饭再想。”她微微笑着对空夜说话,依旧温婉和悦,说完便转身要走。
暗花长裙拂过门槛时,空夜一手抓住那飘摇如烟的衣摆,紧紧攥着,不愿松开。
云雾姬顿了一下,将迈出门槛的一只脚轻轻收回来,不动声色地关上房门,转过身向着空夜,“如果不打扰你的话,我想在这儿坐一会儿。”
空夜偷偷放开手,坐下吃饭,不发一言。末了,空夜自己将碗筷收拾好,亲自端出门外。云雾姬见他出门时悄然回顾的神情,笑道:“能顺便帮我拿几个金橘过来吗?”
“好。”空夜这才放心离去。
不一会儿,空夜便端着盛满金橘的果盘回来了。云雾姬接过空夜手中的果盘,放在一旁,吃了一个金橘,然后静静地坐着。
过了许久,空夜从案上拿起一个彤色的香囊,交予云雾姬,“这是梦夕给我的。”
云雾姬接过香囊,笑道:“她又调出什么有趣的香了?”
“这个——叫做‘心意’。”空夜的话说得很慢。
云雾姬:“心意?”
空夜:“嗯。据说,它能让人说出真心话。”
云雾姬:“噢?真有意思。你想让我用它测你的真心吗?”
云雾姬的笑容好似绵绵的云朵,看上去感觉柔软舒服。
空夜皱紧眉头,低声问道:“倘若我想听你的心事,你愿意说吗?”
“……好啊。只要你想知道,我都可以告诉你。”云雾姬说话时,睁着一双眼看着空夜,目光柔和。
空夜黯然道:“如果我后悔了,你会原谅我吗?”
云雾姬:“那么让你后悔的我,能否被原谅呢……”
云雾姬温软的笑容中掺进一丝落寞,仿佛早已看透这结果。她取过香炉,点燃炭火,将炭烧透,然后将香囊中的灰色香饼放入香炉。稍许,香风袅袅,冥冥哑哑的枯香浸入肺腑,不舒服,也不难受。
空夜神思飘渺,“这香真的能让人说出真心话吗?”
“试试就知道了。”云雾姬依旧温和淡然。
空夜:“怎么试?”
“七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心里怎么看我?”云雾姬问这话时,表情俏皮可爱,仿若不经事的少女一般。
“很美,很特别,很有趣。”空夜的神色自然陶醉,不加掩饰。
云雾姬:“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呢?”
空夜:“从遇见你不久就喜欢吧,虽然不肯承认。后来你进了水秀山庄,我才觉得寂寞而失落,虽然认为自己很失败,却越来越执着。”
云雾姬:“我决意进水秀山庄,你一句话也没说,当时你在想什么?”
空夜:“我很生气,很不满他们让你去做那些事,更气你居然一点儿也不珍惜自己,同时恨我自己不能为你做任何事。”
云雾姬看着空夜认真的表情,微微笑道:“我答应嫁给你时,你感到意外吗?”
空夜:“这是我所期望的结果。我从未想过你会嫁给别人,我一直认为你要么嫁给我,要么不嫁。所以,我当时只是高兴极了。”
云雾姬:“你娶我的时候,是把我当成‘悦原第一美人’娶进门吗?”
空夜:“我知道你是我一直喜欢的云雾姬,觉得自己终于得偿所愿。同时,我也十分高兴自己娶的是‘悦原第一美人’,是水秀山庄的‘五绝佳丽’,为自己被那么多人羡慕而感到得意。我当初分明那么不想让你进水秀山庄,却为你得到的这些名气而骄傲,我厌恶这样的自己,却又沉溺其中。”
空夜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心里话,心情很复杂。云雾姬神色安然,轻声问道:“说完感觉轻松吗?”
空夜:“嗯——很矛盾。”
云雾姬:“现在该你问了。”
空夜看着云雾姬清澈的眸子,开口道:“……你有喜欢的男人吗?”
云雾姬:“什么程度的喜欢?”
空夜:“想和他长久在一起的。”
云雾姬:“有吧。”
空夜:“有几个?”
云雾姬:“两个。”
空夜:“有我吗?”
云雾姬:“有。”
空夜:“还有一个是谁?”
云雾姬:“问名字?”
空夜:“嗯,虽然可能不认识,也想知道。”
云雾姬:“东方胤。”
空夜:“……你为什么没有选择和他在一起?”
云雾姬:“他没有选择和我在一起。”
空夜:“……你认识他多久?”
云雾姬:“从见面算起,两年零三个月。”
空夜:“他现在在哪儿?”
云雾姬:“不知道。”
空夜:“他走了?”
云雾姬:“他只是路过而已。”
空夜:“……他好在哪里?”
云雾姬:“不想得到我。”
空夜:“除此之外呢?”
云雾姬:“很有心,才华横溢。”
空夜:“……他是什么人?我是说他是做什么的?”
云雾姬:“是一名工匠,也是琴师。”
空夜:“你现在还喜欢他吗?”
云雾姬:“喜欢吧。”
空夜:“那你还想和他在一起吗?”
云雾姬:“他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
空夜:“……他和你相似吗?像你当年一样无欲无求。”
云雾姬:“他拥有自由自在,与我不同。”
空夜:“……你和我在一起,是无奈、勉强的吗?”
云雾姬:“不是,你是我最好的归宿。”
空夜:“……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云雾姬:“现在我是这么想的。”
空夜:“以后呢?”
云雾姬:“不确定。你希望我留在你身边吗?”
空夜:“嗯,永远。”
云雾姬:“那好吧。”
“心意”的作用持续了多久,空夜和云雾姬都不知道。
空夜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昨天夜里,你弹的那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云雾姬:“你听到了……那是一首伴舞的曲子,叫做《逐风》。”
如果一切有如冬雪,飘落、覆盖、融化、消失,虽然寒冷,却终究无痕,那该多好。
空夜对云雾姬一如既往,或者说对自己七年的感情一如既往,但他心里还是多出了放不下的东西,无论是《逐风》,还是东方胤。
空夜派自己的心腹暗中打听东方胤,并让他们查明《逐风》的出处。
后来,空夜得知《逐风》是二十年前钥野牡丹苑被封为“天下第一美人”的姬漫兴所作的曲子。据说当年有很多达官显贵前往牡丹苑求亲,姬漫兴说谁能当场舞出一套和《逐风》的曲境相和的剑舞,她就嫁给他。结果无一人做到,姬漫兴以此婉拒了所有求婚者,却在不久之后出人意料地嫁给了明海独孤岛岛主独孤耀。
而在此之前,牡丹苑的主人慕海云病逝,姬漫兴一走,牡丹苑就散了。与此同时,一直与牡丹苑齐名的芙蓉楼也关了门。
《逐风》一曲之所以会流传至悦原,乃是因为水秀山庄的老板娘理琼枝就是当年牡丹苑中的姑娘,而且她还曾经是姬漫兴的侍女。《逐风》成了水秀山庄祭典时的舞曲。
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如今和水秀山庄齐名的名伶院的老板,正是当年与牡丹苑齐名的芙蓉楼的老板程潜的儿子程玉树。
空夜对水秀山庄和名伶院的渊源不感兴趣,他只是觉得《逐风》一曲似乎有很特别的含义,这令他感到十分不快。而接下来得知的有关东方胤的消息,令空夜心里更加堵闷。
据说东方胤虽然身为工匠,但是知晓天文地理,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也有所造诣,并善于舞剑。因其五官俊美,皮肤白皙,有“玉灵匠师”之称。其人行踪诡异,漂流四居,生性豁达,为人慷慨,很有人缘,总是孤身一人浪迹天涯,相当潇洒自如,无拘无束,无牵无挂。
空夜平生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夹杂着羡慕、仇视、向往、忿恨的复杂心情,他不该不想不能也不会像东方胤那样,但他却为东方胤竟然是那样一个人,竟然能如此生活而感到十分不平。
他终于知道,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可以轻松鄙弃你费尽心力追求的东西,还偏偏拥有你梦寐以求的能力,让人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空夜知道,这样的人并不会威胁到他的地位和家庭,但这样的人的存在本身,如此轻易地否定了他千辛万苦得到的所有东西的价值,这让他感到无比失落进而愤恨。
他只能靠着虚伪的不屑和深藏的嫉恨来维持受到重创的自尊和自信。有一个男人和他分享了一个女人的心,他得到的一半是他努力争取到的,而那个男人得到的是这个女人自愿给的。更可恨的是那个男人原本可以拥有全部,但他舍弃了,而自己现在所拥有的,是他放弃的。
空夜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挫败。他知道,如果云雾姬嫁给别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善罢甘休,他绝对无法容忍她被人抢走。但现在,他却感觉妻子已经被人夺走似的,又不知该向谁讨要。
空夜不能恨云雾姬移情别恋,因为自己才是“第二选择”。他也不能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不被爱恋,所以只能恨东方胤。谁让他心胸狭隘,看不开,放不下,还忘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