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未年,初冬(注:回到“第六章初冬”的时间)。
太华山脚下的茶馆里,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格外引人注目。笠帽压低的檐边也未能遮住他半睁的眼睛里金色耀眼的光芒,掩藏不住的气派使得周围所有的交谈都变成对他的议论。
男人对此已经习惯,他放下一粒银子起身离开,不想刚走到门口却被人叫住,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跑到他面前,把他刚放下的银子递给他,爽朗道:“太多了,没找钱。客官下次路过时再给吧。”
男人看着眼前的男孩——棕色的瞳仁,长得很斯文,粗布的衣服洗得很干净,衣服上有两个补丁。男人抬头看了看店掌柜,老人家缕了缕花白的胡子,朝他点点头。
他接过银子,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然后打开握着银子的手,银粒已碎成绿豆般大小。他把手伸到男孩面前,男孩眨了眨眼睛,拣了最小的一粒,笑着谢谢他。
出了茶馆之后,金胜辉继续前行,太华山的冬日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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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茶庄大院里住了两日,东方胤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这日用过早膳,茶僮来给上茶,东方胤突然想到问题出在哪儿——这里的侍者全是男的,一个侍女也没有。这空夜先生的偏好还真奇怪。心里这么想着,东方胤便随口问茶僮道:“你家先生府上没有侍女么?”
茶僮见东方胤笑得和善,便回话道:“有是有,只是几位姐姐专门伺候夫人。”
东方胤:“原来如此。”
“先生请慢用。”茶僮放下茶具便退下了。
东方胤心想没有其他有趣的事了,却又委实不想考虑晚上的麻烦事。杯中的茶叶浮浮沉沉,他对着左掌看了看,然后握了握拳,脸上浮现出罕有的严肃表情,认真得让他自己都有些不习惯。
茶僮穿过大堂,径直走到邹冰恕的房门口,站了半天才抬手敲门。
“进来。”邹冰恕的声音不大,却令人生畏。
茶僮战战兢兢地走进房间,又看见他拿着那把银色的长剑,用让人难以理解的神情专注地看着剑身。茶僮放下茶具,即刻离开了。他实在有些害怕这位邹大人,感觉上比空夜大人还要无常,令人心中忐忑,后背发凉。
茶僮刚回到厨房,就见阎恭大人已经在那儿等着了。茶僮一进来,阎恭便问道:“他们二人可有什么异常?”
茶僮小心禀告:“没有。东方先生在屋里看书喝茶,邹少主还是在看那把剑。”
阎恭面无表情地继续问道:“你送去的茶他们喝了吗?”
茶僮:“喝了。”
闻言,阎恭的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好,你去做事吧。”
“是。”茶僮端起新做的茶点向茶庄另一角的客房走去。
阎恭回到房间里,回想着整件事情的经过,捕捉着可能疏忽的细节。
空夜先生修书给邹冰恕,告诉他邹冰刃回到悦原的第二天,邹冰恕便回信说要亲自前往悠泽清理门户,并且同行只需东方胤一人。邹冰恕还将少华山领主之位交给祁弘誉,表明他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虽然祁弘誉在面上说自己只能做代领主,等邹冰恕回来就将领主之位归还,然而他们的感情再好也只是师徒和主从的关系,在权位和利益的诱惑下不会长久可靠。祁弘誉代邹冰恕以邹家家事外人不便干涉为由拒绝了西未侯大人的帮助就是最好的证明,他若真的想帮邹冰恕就不会任由他冲动逞强。
只要邹冰恕再也回不去了,祁弘誉就是名正言顺的少华山领主,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算是清正廉明的祁大人也断然不会放过。况且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看着邹冰恕感情用事的愚蠢将邹家所拥有的名位和权势拱手让出就行了。
另一方面,西未侯大人虽然有监管悦原的责任,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应该更希望事情在小范围内解决,邹家的家事总比少华山领主征讨十年前的魔物引发的震动来得轻松,况且大人物们的喜好一向是坐收渔翁之利。
西未侯大人可能做的恐怕是暗中派人前往悠泽收拾残局,待事情了结之后收获“沉星”。然而只要是暗中行动,就是无关名面的单纯实力较量,暗影门的高手们不会像十年前的董将军那样有所顾忌。
二少主和北堂主的手下已经封锁了通往密山和悠泽的所有通道,那些痴心妄想欲夺“沉星”的人不是已经就是将要离世。比较难办的贵族和官员们也都不是问题,因为多数权贵不敢和明德公大人过不去,而丞州的伊伯大人对这种事历来不感兴趣。至于明德公大人,相信二少主自有办法。空夜大人这边需要处理的——
邹冰恕虽然表现得很冲动坚决,但他的言谈举止甚为诡异,与那位大人颇有几分相似,很是令人不能放心。还有一件事让人很在意——邹冰恕身上带了两把剑,一银一白,他整天反复翻看的那把银色的剑没有剑刃。空夜先生曾经问过他为何要带两把剑,他只是说一把用,一把看。语气很像说笑,令人更生疑虑。
而东方胤,阎恭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阎恭从未见过这种人,明知不能大意,却着实没有紧张感。他是迟钝,粗枝大叶、不拘小节,还是太过于精明,深藏不露,叫人看不清实力?阎恭还猜不出答案。
最棘手的恐怕还要数那个魔物。虽说有“月相”在场,但十年前的腥风血雨令人心有余悸。而且为了让“沉星”现世,还不得不让魔物将其唤醒……
阎恭知道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豪赌,而且输不起。
密山东南。
清晨的阳光洒进林中的石屋,石屋的主人不在,桌上的粥还冒着热气。无泪坐到桌前,心怀感激地喝着邹冰忍为他煮的粥。忽然之间,在经过几日的调养后渐渐变得清醒的脑海中闪现出一段锋利的回忆,无泪的心头抽搐了一下,喝完剩下的半碗粥,决定离开。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能再呆在别人身边。
临走前,无泪将石屋打扫干净,用发簪在墙上写道:先生大恩,无以为报,请恕我自行离去,勿怪勿念。
下山时,无泪发现自己还穿着恩人的衣服,觉得自己被人所救还连吃带拿,知恩不报还不辞而别,实在是厚颜无耻。不知道邹冰忍回去看见墙上的字句会作何感想,恐怕哭笑不得吧。
师傅和他约好碰面的地点是密山东麓,所以无泪选择从师傅走过的西北面下山,避开奎壁书院,然后再往南走。无泪一身粗布灰衣,踏着一双草鞋,头发随便绾了个单髻,插着邹冰忍给他的发簪。乍一看,应该没人能认得出他。十月的天已经很凉了,无泪一直活动着,倒也不觉得冷。
邹冰忍从九曲瀑布回到石屋,看到墙上的字句,感觉有点失落,同时松了口气。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或许会有一个人误以为邹冰忍是个好人。他一面想着希望她能平安回到家,一面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这样也好,她的名字最好不要和邹冰忍有任何联系,免得引来灾祸。
他看到床上整齐地放着她没带走的衣裙和仅剩的一只耳钉。她穿走了用他的衣服改的便装,他觉得那一身粗布灰衣一点儿也不配她。
他拿上她的物品,来到九曲瀑布另一侧的林子里,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挖了个很深的坑。他犹豫了一下,摘下她耳钉上的水晶珠收起,然后把其它东西全都埋进了土里。
邹冰忍回到石屋,又读了一遍石墙上的字句,然后顺手将其磨平。“除了邹冰忍之外,没有人来过这里。”他一面这么想着,一面掏出那颗小小的水晶珠看了一眼。
在他等待的最后时日里,遇见了一个人,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那个人走了。一切很完美,没有损失,没有悔恨。这是命运开的玩笑,也是种难得的恩赐。邹冰忍开始做最后的准备,去面对真正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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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泽不愧为“天下第一泽”,深清秀丽,宽广雅寂,美而不骄,平纳千溪。无泪一面感受欣赏着美景,一面向南前行。就在他想着应该不会碰到师傅了,是不是该弄点吃的让自己有力气走得更远一点儿时,一股似曾相识的诡异气息迎面袭来。
无泪不知这是错觉还是幻觉,但他还是顺着这股气息寻找着那不知是什么的什么。然后,在一堆枯草之中,无泪看见两朵紫色的无心之花对他轻轻微笑着。
“这里也有冥界的入口吗?”无泪这么想着,就走到了两朵花之间的空地上。这时,前方离他一步之距三尺见方的土地开始下陷,形成了一条通往地下的通道。
“你们在召唤我这个再次无处可去的人吗?”无泪在心里笑道,“或许在这里我会活得久一点儿吧。如果还能出去,这一次会到哪里呢?”
他迈开脚步向下方无尽的黑暗中走去,没有恐惧和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