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一卷 第十七章 冥界（一）

光亮消失的瞬间，无泪一下子想起了曾经的际遇——那些他似乎一直记得，却又好像遗忘多年的回忆。

五年前（注：五年前为“第一章离弦”中的时间），当无泪第一次踏进冥街时，他的心情坚定而无望。他为自己选的，绝不是生路，却是条不悔的路。

冥街是被世人所知的为数不多的几条通往冥界的道路之一，而冥界是身生而心死者接受天罚的路途。传说中，冥街是一条有进无出的死路，而冥界是一个有去无回的死界。

无泪并不知道所谓的恐怖有多恐怖，但他知道犹豫和姑息有多害人，后悔有多难过。他要感谢那个蒙面的黑衣杀手，没有一下子杀了他，给了他选择的自由，让他心中的不甘少了许多。

无泪一走进冥街，他身后的光亮便连同入口一起消失了。周围漆黑一片，完全的虚无。不一会儿，他感觉眉心、太阳穴和眼睛很清凉，像浸泡在甘冽的泉水中一般。

随后，周围就变得清晰而具体起来，如同日出之前的清晨——薄雾笼罩着湛蓝色的光辉，虽不明亮，却看得很清楚。

冥界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却给了冥界的万物不需要光亮就能感知一切的能力，并将这种能力平等地给予了闯入者。在这里，他的眼睛可以看清周围的一切，看清人世所没有的各种各样的事物和生命的样子。

（一）羽树

无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渐渐看清了前方一棵长着七彩羽毛的大树，一面惊异，一面安下心来——看来自己确实已经离开地界了，而且传说中黑暗恐怖的冥界看上去还挺美。

头顶上很高的地方是漆黑一片，不是地界夜空的那种深蓝色，偶尔一块灰蒙蒙的，无泪猜想那可能是冥界的云吧。脚下粉白的地面好似人间的花路，无泪蹲下身捧起一把细碎的沙土，才确定这美丽的地表不是落花铺成的。

无泪走近那棵好似箜篌的羽树下，伸手抚摸它雪白光滑的树干。没有风，几支长长的羽毛轻轻贴到他脸上，非常柔软温和（注：箜篌，音kōnghóu，一种乐器，竖箜篌形似竖琴）。

“羽树？好名字。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进到冥界来呢？”

闻言，无泪心上一惊，是这棵树在和自己说话吗？可这声音分明就是他自己的，只不过音色稍沉，略显空洞而已。无泪定了定神，回问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羽树：“当然，你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我就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无泪：“……美丽的，温柔的，优雅的？”

羽树：“在我看来，你也是美丽的，温柔的，优雅的。”

无泪：“是么……”

无泪贴靠在温热的树干上，闭起眼睛，感觉很安逸，不一会儿竟然睡着了。他昨晚一整夜都没睡，也确实困了。

无泪醒来时，正猜测自己睡了多久，就听羽树用他的声音告诉他：“你睡了三个时辰，这是地界的算法。时间在冥界的意义不大，不过流逝的速度和在地界一样。”

无泪：“谢谢。你能再告诉我一些冥界的事情吗？”

羽树：“行啊，只要你想知道，我都会告诉你。

世有三界，天、地、冥。地界为‘人世’，天界为‘世外之生’，冥界为‘世外之死’。天、地两界时空不交错，相互间有极少的通道相连，各自的‘界限’不一。冥界则是千万条不同的道路，入之则再不与同类相聚。

人生于人世，死于人世，得天之道或超然于世外者则可入天界；身生而心死则可进冥界，冥界为死之生，容生而死者，若在冥界身死，则不会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倘若临死之时心中有所执念，则会以魂魅之态流落到人世，待执念消尽便灰飞烟灭。

冥界的道路只能往前、不能后退，经过的一切都会消失。每一段路途的事物不同，命数相异，冷热寒暑也相差甚远。

一般说来，没有被禁锢或咒缚的活物不需要‘吃’别的活物，除非是为了进行特别的修炼。冥界的所有生命个体都可以像地界的草木一般活着，而且不需要阳光。

‘吃’要么是剥夺或占有的欲求产生的表现，要么是因恐惧或愤怒而做出的举动，再不然就是因为空虚寂寞而做的无聊的事。”

无泪：“……你想吃我吗？”

羽树：“你想吃我吗？”

无泪：“我不饿。”

羽树：“我也不饿。如果你怕我，那我也怕你，如果你逃跑，我会觉得庆幸。因为我的感受和你的一样。但有些家伙和我不同，如果你怕它，它会感觉受到伤害，它要么躲着你，要么攻击甚至消灭你。但也有些可爱的，会努力向你证明它并不可怕。”

无泪：“……这段路上只有你吗？”

羽树：“这里没有我，只有你。”

无泪：“等我走了呢？”

羽树：“你依然在这里，直到下一个人把你变成他。”

无泪：“在我之前的你是怎样的？”

羽树：“他很冷漠，只看了一眼便走了，于是他也只被自己看了一眼，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

无泪：“他去了哪里？”

羽树：“他不知道的地方。”

无泪：“你希望我走吗？”

羽树：“希望。”

无泪：“为什么？”

羽树：“你希望走，希望得到自由。”

无泪：“我走——就能得到自由吗？”

羽树：“不能。”

无泪：“是么……”

羽树：“自由并非随心所欲那么简单。真正束缚住你的是你永远无法逃离的你自己。”

无泪：“……我该走了。”

羽树：“嗯，该走了。你会忘记你自己吗？”

无泪：“不会，我也会永远记得你。”

羽树：“哪怕我已经不是你了？”

无泪：“嗯，我会记得你是我的时候。”

无泪似乎看见羽树笑了，七彩的羽毛飞舞着，仿佛在向他挥手告别。无泪给自己留下一个微笑，启程走向下一段未知的旅途。

（二）亘汩（注：亘汩，音gèngǔ）

离开羽树的无泪本以为自己会走到一个冰天雪地或是狂风暴雨的地方，没想到一路走来景色宜人。虽然景致的色调始终是清冷的，虽然能够看见的就只有目光所及的一段，经过的都是一片黑暗，但无泪觉得只要当前的光景很好就够了。

他不知道往回走会怎样，会回到哪里，却也没有回头的打算。

他发现至今为止看到的都是千奇百怪的树木和花草，有泥土，有山丘，有水，有风，有细雨，但既没有飞鸟鸣虫，也没有游鱼走兽，更没有人。

冥界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在这里，自己既不用吃饭也不用喝水，只要呼吸和睡觉就能活着，不会出汗也不用洗澡，无泪感觉这里的生活比人世简单多了，而且，他发现自己自从来了这儿之后一直都没有生过病。

“谁说冥界是个恐怖的地方……”无泪心想原来那些骇人的传说实为谣传。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穿过了多少界线，走了多远的路途，无泪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因为没有“人”和他说话，所以他也把这事儿给忘了。

他想试试自己还会不会说话，于是在一个水塘边蹲下，对着水中的倒影说道：“你好吗？”声音很正常，无泪笑了笑，原来说话需要对象，看来自己没有自言自语的习惯。

这时，平静的水面上冒出一个大泡泡。傻乎乎的泡泡用它的一双小眼睛看了看无泪，然后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又沉到水里去了。无泪在水塘边上等了半天，泡泡也没再出现。

无泪站起身，对着水面上的倒影挥了挥手，说了声：“再见。”然后离开了。

圆乎乎的泡泡浮出水面，看着无泪走远。

（三）血瑰

无泪再次越过漆黑的交界，冷热没有一点儿变化，然而景致却差了许多——他的脚下是一片雪白的沙地，没有石砾，四周空无一物，甚至没有一丝风。无泪光脚踩在沙子上，感觉很舒服。

“这样的大地，也能给人生命力吧。”无泪躺下来，睡在柔软的沙地上，看着空无一物的黑色天空，在简单的思考中入睡了。

自从到了冥界之后，无泪再没有做过梦。然而这一次，他却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那是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喜悦的，迷茫的，甜蜜的，悲伤的。

他一出生就见到了世上最美的女人。当他知道自己原来是“男人”，和母亲不同的时候，母亲就死了。如果别人知道他不是女人，那一切就完了。身为“天下第一美人”的儿子，是有幸还是不幸……

正当无泪沉浸于梦境时，一枚坚硬的利物刺进他的脖颈。无泪感觉到左颈上一阵刺痛，体内温热的血液正被吮吸着，但他没有动，只是睁开眼睛看了看，却什么也没看见。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感到恐惧，血正在流失，心却麻木地跳着，缓慢而沉重。时间流逝的速度感觉上时快时慢，无泪的脑海中时而杂乱无章，时而一片空白，思绪飘渺不定，不知该朝哪个方向思考。

许久，坚硬的利物拔出，一个温柔的声音说道：“谢谢你！”

无泪干涸的眼睛里渗出泪水，“母亲……”

一团温软贴上他的脸颊，“我不是你的母亲，但我愿意是你爱的任何人。”

无泪闻到一股醇厚的花香，闭上眼沉沉睡去，再没有做梦。

无泪醒来时，发现一朵血红色的花正安静地落在自己身上。无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左颈——没有任何伤口，光滑如新。

血红色的花儿发现无泪醒了，拍打着两片雪白的叶子飞舞到空中，散发出一圈玫瑰色的光芒，那花叶在柔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高雅，无泪觉得它很迷人。

无泪一手撑地将身坐起，没有因气血不足而眩晕的感觉。他抬起头，仔细观赏着眼前的花儿。这是一朵看不见花蕊的鲜花，很大，层层叠叠的艳丽散发着含蓄内敛的光芒，张扬而羞怯。一对雪白的叶子长在它的后背，就好像一对轻盈的翅膀，柔软而有力。

花儿用细软的声音说道：“谢谢你！”

这个声音和无泪之前听到的声音不一样，无泪猜想自己那时可能幻听了。然而，能够再一次听到母亲的声音，他还是感到喜悦。他对花儿笑了笑，“你说过了。对了，你的刺呢？”无泪猜想那时刺进自己颈部的应该是它的刺吧。

花儿似乎很不好意思的扭捏了一下，才坦白道：“我就是那颗刺。”

无泪：“是么……你很美。”

无泪的这句话让花儿一下子收起玫瑰色的光芒，似乎变得更红了。无泪觉得它很可爱，虽然它吸食了自己的血。

无泪：“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花儿：“血瑰。你呢？”

无泪：“我叫无泪。”

血瑰：“无泪……我没听说过。”

无泪：“无泪是我的名字，我是一个‘人’。”

血瑰：“这个我知道。我只有吸了人的血，才能由刺变成花。”

无泪：“你变成花之后，是不是就不用再吸血了？”

血瑰：“嗯。不过等我凋谢之后，会孕育出一颗新的刺，它会在这片沙海中沉睡，直到遇见愿意用自己的血让它开放的人。”

无泪：“这里还有其它血瑰吗？”

血瑰：“你害怕再被吸血吗？”

无泪：“不怕。所以如果有的话，我愿意用我的血让它们都变成像你这样美丽的花。”

血瑰：“……你是认真的吗？”

无泪：“是啊，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血可以有这么美妙的用处。”

血瑰：“你不怕死吗？”

无泪：“有点儿怕，可我现在想这么做。而且，我觉得自己未必会死哦，连伤口都没有。”无泪边说边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左颈。

血瑰：“未必会死是不行的，一定要活着！”

无泪：“一定要活着……”

血瑰：“因为这生命原本不属于你，借来的东西在归还之前都应该尽力保存好。”

无泪：“早点儿归还回去不好吗？”

血瑰：“……难得得到一本天下独一无二为你量身打造的剧本，你不想看看后面的剧情，认真把它演完吗？”

无泪：“照着写好的剧本去演别人想看的故事，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接受那波折的剧情和既定的结局。”

血瑰：“既定的结局？这剧本最有趣的地方就是有无数让你自己选择的方向和分岔，而每一次的选择都会有不同的际遇，你的剧本和很多人的剧本关联在一起，你的选择和他们的选择决定了剧情的发展，而所谓的结局，要很多因素才能决定——天、地、时运，你和你所遇见的人们。”

无泪：“……”

血瑰：“你愿意听我讲一个有关血瑰的故事吗？”

无泪认真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