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东方胤着实没有想到,这么严重的事情,邹冰恕居然靠赌!但这样一来,那令人费解的巧合也就说得通了。
东方胤似笑非笑道:“你的运气不错啊。”
邹冰恕避开东方胤的视线,用非同寻常的认真表情小声道:“对不起,总是麻烦你!”
东方胤顿了一下,笑道:“待会儿我可得仔细看看他的样子,如果我和他长得根本没有半分相像,那我就要好好和你算算这五年的总账了。”
“嗯,怎么算都行。”邹冰恕哂然道。
东方胤之前就在想,祁弘誉和孔氏兄弟会由着邹冰恕的性子任他单独前来,想必西未侯大人已经做了妥善的安排。而邹冰恕也是相信祁弘誉会把一切都安排好,才不顾一切地前来赌命吧。
人与人之间,除了利益、道义,还有很多更深层次难以解释的东西,左右着人们遇事的态度、选择和行动,这一点恐怕是那位私下里很少与人来往的空夜先生和他的手下们计算之外的。
即便如此,事情依然很棘手。最大的问题是——邹冰忍是否真的已经恢复成为曾经的那位邹少主,如果万一出现的是传言中的魔物,那么在“沉星”被唤醒之后,自己还究竟能不能阻止得了他呢?倘若邹冰恕无法唤回他的哥哥,他会用什么方法了结此事……
东方胤走开一步,与邹冰恕侧对着,故意不看他的脸,“空夜先生在茶里放的什么毒,你知道吗?”
邹冰恕:“反正不是慢性毒药就是需要药引的复合毒吧。”
东方胤:“你喝了吗?”
邹冰恕:“喝了。”
东方胤:“你在想什么?”
邹冰恕:“我不知道。”
东方胤:“你最好不要因为害怕命运辜负你的期望,反而朝最坏的方向努力,自欺欺人。”
邹冰恕:“……这一次,我只接受最好的结果。”
东方胤:“倘若你想死在我的面前,那无论是让我陪葬还是旁观,我都不会接受。”
邹冰恕:“……我希望你阻止的不是这件事。”
东方胤:“那就好。”
沉默稍许之后,邹冰恕转过身看着东方胤没有一丝笑容的侧脸,低声道:“你之前说过你有一个比我还郁闷的弟弟——倘若你再见到他,会怎么做?”
东方胤转过脸看着邹冰恕的眼睛,严肃道:“逃跑。”
“嗯?”邹冰恕一脸愕然。
“我的那个弟弟和你不同,他一定会杀我。”东方胤回答得倒是轻松,一点儿不像在谈论一件要紧事。
邹冰恕:“……没有别的办法吗?”
东方胤:“应该有,但我想不到。我不想被杀,也不想令他绝望。”
东方胤的口气平静至极,令邹冰恕莫名气恼,“你果真很可恨!”
东方胤:“我也这么觉得。”
东方胤这种毫不介意的态度,总是让人感觉很无奈。邹冰恕换了种方式问道:“你到现在还是不愿告诉我东方胤来到悦原之前的事吗?”
东方胤:“什么事?”
邹冰恕:“……你弟弟为什么恨你?”
“因为我可恨吧。”东方胤回答得干净利落,邹冰恕实在是无话可说。
东方胤见邹冰恕一脸沮丧,反问道:“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第一眼见到我就那么讨厌我,就因为我的长相?”
邹冰恕知道东方胤指的是五年前的那件事(注:见“第十一章孤芳”),自己当时确实是耍小孩子脾气,而且还十分任性地闹了很长时间别扭,在那次的事情过去很久之后才缓和下来,若不是东方胤丝毫不计较,处处让着自己,关系早就完了。
而自己之所以会闹别扭的原因,还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所以都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不过——
“今天就告诉你好了——我看你不顺眼是因为你居然不记得我了!”
“……”东方胤一头雾水。
邹冰恕也没指望他能想起来,继续解释道:“八年前的冬天我们就在辽泽边见过面了,你那张目中无人的脸,我不会记错。而且,你还拔剑吓唬一个本来就很伤心的少年,真是太差劲了!”(注:见“番外一邂逅”。)
邹冰恕一脸忿懑,对东方胤怒目而视。东方胤看着那双褐色的眼眸,恍然大悟,窃笑道:“原来你是我到悦原之后认识的第一个人,真是有缘了。”
邹冰恕:“可你根本就不记得我!”
东方胤:“不是不记得,是确实没想到。谁能想象堂堂少华山领主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这么说来我还真是见到了不得了的情形呢,东方胤深感荣幸之至!”
东方胤笑着向邹冰恕行礼。邹冰恕心里有火却又发不出来,在那里咬牙切齿。东方胤看着邹冰恕微微抽搐的脸,收起笑容,诚恳道:“谢谢你记得我!”
邹冰恕被这句话哽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答,只好嘟囔道:“你最好别忘了你弟弟的样子,否则真会被杀掉。”
东方胤:“嗯,我记住了。”
东方胤看了看天色,继续道:“有一种可能不知你想过没有?”
邹冰恕:“什么?”东方胤思维转换的速度一向很快,对于这一点,邹冰恕已经习惯了。
东方胤:“如果空夜先生的情报有误,邹冰忍根本没有回到悦原,今夜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邹冰恕:“那密山领主的脸面岂不是丢得太大了!倘若当真如此,我是不会笑笑就算了。”
东方胤:“我也这么想。”
邹冰恕:“况且,事情的进展与崇安法师对我说的话十分吻合——倘若他不回来,不唤醒‘沉星’,我又怎能确认他是否是我哥哥,又如何得知‘真相’呢?”
东方胤:“这倒也是。希望事情能像你想象中那样进展顺利。”
邹冰恕:“我想的——是最坏的结果。”
东方胤:“……”
邹冰恕:“你说,人为什么总是把事情往坏处想,却又奢望美好的结局呢?”
东方胤:“重要的是朝好的方向努力。”
邹冰恕:“嗯,说的是。”
东方胤:“你所希望的‘真相’是什么?”
邹冰恕:“我还不敢想。”
东方胤看着邹冰恕神思凝重的样子,心想最好不要让这家伙等得太久,因为等待有时比战斗消耗得更厉害。就算一直说着话分散注意力,他的精神也在持续消耗着,因为他所思所想的至始至终都只有这一件事而已。
在同一片树林里离东方胤他们百丈开外的地方,“月相”正伏以待命。叶飞羽心中有些忐忑,因为这次任务可能节外生枝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武楸枰的精神很集中,现在已近亥时,邹冰刃随时都可能出现。虽然“月相”的任务是在子时之后,但自从踏进这片林子开始,冷血的杀手们就有些微微颤栗着的紧张和期待——今夜,十年前血洗密山,甚至连东堂主都拿他无可奈何的魔物将在此唤醒沉睡了十年的最强宝剑,而“沉星”最终的归属将决定很多人的命运,包括他们自己。
田野用暗语问石江义:“这片林子里有多少人?”
石江义答道:“说不清,至少有三伙以上,而且轻功都很好。”
武楸枰向南望去,用暗语道:“那边也有。”
田野只看得到月下的湖面和水中的参辰岛,不晓得“晦”说的“那边”是指湖对岸还是参辰岛上,却也无需追问,因为该来的一定会来,不管是从哪里。他们只需在这片位于悠泽北边的林子里候命即可,用不着多想。
悠泽西南,毒烟还未散去,血迹也未干。听到风声前往悠泽的各路高手们连邹冰刃的样子都没有见到就永远闭上了眼睛。无咎瞥一眼二少主面无表情的侧脸,心里确定了一些事,又生出新的疑虑。
暗影门的二少主的确够狠,够冷,够无情,够干脆利落。他不享受杀戮的快感,不沉溺于一时胜利的愉悦,看到别人的痛苦,既不同情难过,也不欢愉兴奋,除了初衷以外,别的都不关心,只做理智的分析和冷静的判断,用计谋和力量扫清一切障碍,直达目的,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会迷惑,毫不动摇,沉稳坚定又懂得随机应变,强悍到近乎残酷——他确实非常适合做暗世的执行人。
只是,他真的甘心听从掌门的安排,愿意永远在黑暗中支持他的父亲吗?在那双死寂的眼睛里隐藏着的究竟是无所谓的空心还是深不可见的野心?
在无咎的印象中,能让二少主露出不是假扮的笑容的,除了他的生母陶夫人外,就只有南堂主了。那个暗影门里最特别的人物会站在哪一边呢?
这时,一队人马从南面飞奔过来,一色的黑衣和面罩。为首的男子翻身下马向二少主行礼道:“密山以东和悠泽以南全都‘清理’完毕。‘鹫鹰’正在悠泽南岸善后,马上就赶过来。‘鸱枭’和‘乌鸦’随时严阵以待,不会让任何一只杂鸟飞到悠泽。”
(注:鹫鹰,是暗影门中负责打扫战场、处理尸体的善后组织;鸱枭和乌鸦都是组织的名称,为二少主的手下。)
二少主灰色的眼珠稍稍动了一下,答道:“好。”
男子起身退下。
灰色的眼珠转向无咎,深沉的嗓音低低地问道:“雨后去了哪里?”
无咎看着二少主,坦然道:“她不适合出面。”
闻言,二少主薄薄的嘴唇假笑了一下,“确实。还好有你和空夜,这边就交给你们了。”
“是。”无咎看着二少主骑马远去的身影,生出几分敬畏和担忧。
参辰岛,清水流香宫内。
林梦夕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道:天亮送你走,晚上别出去。
无泪笑着点点头。
林梦夕起身出去,关上房门。她着实没有想到,从宫主房间的暗道里走出来的,居然是一个又聋又哑又不会武功的斯文男人。
虽然这种意外没准暗藏着很多可能,但是林梦夕从这个一身粗布灰衣的男人身上感觉不到半分的恶意和恐惧,所以她觉得除了碰巧打开暗道误入其中之外真是没有其他更合理的解释。
她甚至没有盘问他,就直接把他安置在最角落的客房里。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要盘问一个聋哑人实在很费力,而另一方面是因为照顾林梦夕的涔嫂也不会说话(注:涔,音cén),幸运的是她能听见。
雨后带涔嫂出行,现在清水流香宫里说了算的就是林梦夕了。
这个从暗道里冒出来的男人很有趣,林梦夕心血来潮跑到客房和他一起吃晚饭,他只是感激地对她笑,其余的什么也没问——没问“这是哪儿”,“你是谁”,“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之类的废话。
虽然林梦夕知道大部分的原因是他不能说话,但他身上的那种静定和温良让她感到惬意,一点儿都不麻烦。而且,敢在清水流香宫不试毒就吃饭的,他还是第一个——看来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
暗影门二少主一行人继续向西南行进,果然如探报所说遇到了最棘手的人。
全天下恐怕都会认为没有比在绝顶论道大会上胜过唐翛而取得“剑圣”之名的林烨更配“沉星”的人了,西未侯大人果然会用人。然而暗影门这一次志在必得,绝不容许有人半路杀出捡了便宜。与新一代的“剑圣”交手,二少主沉寂的眼眸里闪现出雪亮的杀气。
兰桂城,少华山领主府。
祁弘誉在书房内正襟危坐,思考着事情的进展:这会儿,林烨带领的一队人马应该已经碰上暗影门的人了,以“剑圣”的名头,足以将厉害的角色吸引过去。但愿封臻和络绎能顺利潜入悠泽(注:臻,音zhēn;络绎,音luòyì)。
根据孔尚的消息,暗影门此次出动了近百人,看来“沉星”的确足够诱人。那些异想天开夺取“沉星”称霸的人也遭遇了不幸的下场,虽然暗世内部的争斗对于官府来说并不算坏事,但一想到又有那么多人死去了,祁弘誉的心里总觉得难受。他自嘲一定当不了武将,只能做幕后的谋士——这样也好。
这一次,最让祁弘誉担心的是邹冰恕。他临行时的口吻就像是已经打算永远不回来了一样——
祁弘誉:“为什么要单独去见他?”
邹冰恕:“我只想好好看看他,然后赌一次。”
祁弘誉:“赌?”
邹冰恕:“嗯。如果我输了,就没有再活下去的意义。”
祁弘誉:“兰桂城、少华山和辽泽所有的人都不足以让你为他们活着吗?”
邹冰恕:“他们需要的人可以是我,也可以是您,可以是为他们而存在的任何一个有德有能的人。我把这个重任交给您了。
而我活着的意义,是那个人的需要。就算他当年对我挥剑,我也不单单是恨他,只是他丝毫没有眷顾到我,我的一切都被他忽视和否定了,所以我无法接受。我想可能就是这样吧。
请原谅我的任性,师傅。”
祁弘誉:“……你很坚强,只是太过执著而已。”
祁弘誉知道自己阻止不了邹冰恕,但无论如何,就算无法挽回邹冰忍,也绝不能让邹冰恕死去,这不仅仅因为邹冰恕是邹家最后的继承人,是少华山的领主,更因为他是西未侯中意的门生,是祁弘誉曾经舍弃了一次的自己。
而让祁弘誉想不明白的是——崇安法师跟邹冰恕说的“真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