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注:卯时是清晨五点到七点),月桂城,比邻轩。
西未侯大人和天奘法师在早茶的清香里想着林烨应该快回来了,至于封臻和络绎那边,事情的发展还很难料定。
西未侯:“倘若被封印,‘沉星’能避世多久?”
天奘法师:“谁能知道。‘沉星’原本就不属于地界,它的力量凌驾于人心之上。尽管如此,我仍希望有人能真正掌控它,哪怕只一时,也是一种超越。”
西未侯:“你认为这把‘沉星’是真的?”
天奘法师:“我不知道这把‘沉星’和当年被誉为‘七剑之首’的是否是同一把剑,不过它们的力量和特性应该一样。”
西未侯:“这么说来,邹冰忍要成为它真正的主人相当困难了。”
天奘法师:“不错。”
西未侯:“那么多人想方设法想要得到这把剑,他们都真的相信自己能够成为它的主人吧。”
天奘法师:“蕴藏了强大力量的宝物,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做它的主人。‘沉星’有多强大就有多危险,有多迷人就有多害人,它的力量不是随便一个人可以承受的。
人们总是因为欲望太过强烈而随意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总是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最好的一面,轻易忽略了它的所有负面,当现实摆在眼前,妄想破灭,又总是抱怨命运的不公。”
西未侯:“确实如此。不过倘若‘沉星’被封印,我们就是消灭了一个人的心,却又要保护他的身体,让他半死不活着。这是上天对用‘沉星’大开杀戒之人的惩罚吗?”
天奘法师:“可以说是惩罚,也可以说是一种弥补和拯救。他没有了心,也就不会心痛,不会被懊悔和恐惧折磨,而他还可以用身体使‘沉星’沉睡,使它不能被人利用,也使它无法再造杀孽。”
西未侯:“不知道邹冰恕会怎么想。”
天奘法师:“这确实是个问题……希望邹冰忍可以驾驭‘沉星’,虽然只有一点点的可能,但这也是崇安法师一直期盼并相信的。”
西未侯:“倘若邹冰忍真的成为‘沉星’的主人,他就永远不能以真实的身份活着了,这也是一种惩戒和保护么?”
天奘法师:“嗯。很多事情都会因此而改变。崇安法师希望邹冰忍完成的,应该不是普通的事,而且吉凶未定,祸福难测。”
西未侯:“连同为‘三大法师’的你都无法得知崇安法师的想法吗?”
天奘法师:“没有人能看到‘全部’,也没有人能完全‘懂得’,我们所顺应的‘天意’是否是天的本意,所顺应的‘民心’是否是众人的真心,有时也很难分辨清楚。
然而每个人都有其应该做的事,三位法师的任务从一开始就有所不同,或者说我们是从不同的角度理解‘天意’,然后按照各自认为正确的方式去顺应它。”
西未侯:“我能理解你的意思。希望这次的问题能有一个好的解决方式。”
天奘法师:“但愿如此。”
悠泽,参辰岛,清水流香宫。
云雾姬把自己泡在冰冷的池子里,没有花瓣,没有幽香,只有冷得仿佛就要冻结的清水,和刺骨的疼痛。
身上的血迹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心中的垢结也开始慢慢脱落,云雾姬让水没过头顶,将自己完全沉浸在一片无法呼吸的清冷之中。她仿佛一朵尚未露出水面就已经绽放的睡莲,开得如此妖娆冷艳,却不知是否应该就此腐坏。
她用手轻轻抚过右臂,如此不合情理的光滑细嫩。她站起身来,闭着眼睛,轻轻地呼吸。
林梦夕看着沐浴更衣后一身雪白的云雾姬,心想无论结果如何,看来事情已经结束了。林梦夕打了个哈欠,一脸困倦,眼神迷离。
云雾姬看了她半天,很认真地说道:“有件事想麻烦你——你能调制出断绝香的解药吗?”
林梦夕闻言,稍稍来了精神,“你该不会是……”
云雾姬的目光没有闪烁,坦言道:“他的女人没有死,还救了我。”
林梦夕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噢?她挺强嘛。”
云雾姬也露出一抹笑容,“嗯。我输了。”
“居然甘心了?”虽然是疑问的语气,却透着开心。
云雾姬仿佛若有所思,“她看我的眼神里,连一点点仇恨都没有……”
林梦夕想了一想,故意问道:“她该不会失忆了吧?”
云雾姬回想了一会儿,答道:“应该不是。”
林梦夕看着云雾姬的样子,感觉她和之前相比简直就像换了个人,无论精神状态,还是身上的气质。
林梦夕:“好吧,我试试看。不过,你不怕她把你害她的经过告诉别人么?”
云雾姬:“怕!在我认出她的那一瞬。然后,她示意我什么都别说,还对我笑,那种‘没事了,放心吧’的笑容。我那时突然有一种冲动,无论她要我怎样,我都会接受。结果她竟然为我治好了身上的伤,连疤痕都没留下。”云雾姬一边说,一边给林梦夕看她的手臂。
林梦夕看着云雾姬手臂上完好如初的肌肤,深感讶异,“这里之前受伤了!”
云雾姬:“割伤的。她的能力和性格一样独特。”
林梦夕:“这种事,人办不到……”
云雾姬知道林梦夕的心思,于是对她道:“若你调制出解药,就请你想办法送去给她吧。”
林梦夕:“……”
云雾姬:“她的名字叫无泪。我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东方胤应该会随时把她带在身边吧。”
云雾姬说这话时脸上连一丝难过的表情都没有。林梦夕对这个奇特的女人越来越感兴趣了,“无泪,我记住了。”
云雾姬想起一件事,问林梦夕道:“离开悠泽的应该只有宫主和涔嫂,为何岛上只有你一个人?”
林梦夕回过神,答道:“还不是因为不知道清水流香宫的大小姐会做出什么事,目击者当然越少越好,而且岛上那么危险,所以我让大家都到最底层的大殿里睡觉去了。”
云雾姬看着林梦夕那张古灵精怪、令人捉摸不透的娃娃脸,知道道谢是多余的。
林梦夕记起客房里还有一个误闯进来的男人。她过去看时,屋子已经空了,床铺很整齐,就像从未使用过一样。她找了一圈不见人影,猜想他可能着急走了,并且很有可能是从密道原路返回。她心想这也没什么,便回房睡觉去了,她昨晚一夜没合眼,这会儿正犯困呢。
空夜和阎恭及手下回到领主府时,发现驻守在家的阎逊等人已被迷昏,尚未醒来,而云雾姬不在府上。空夜心急如焚,连水都没有喝一口便立马冲回参辰岛,留下阎恭处理后事。
参辰岛上,不剩一个外人。“囚界”的作用只持续了一个时辰,这会儿“月相”已经遵照二少主的指示上路了。
云雾姬和刚刚醒来的清水流香宫的弟子们正在清理岛上的一片狼藉。众人都不太明白为何小宫主要让她们一起在流香宫最底层的大殿里沉睡到今天早晨,不过这种事不需要问。
云雾姬看到心急火燎的空夜,倒了一杯水递给他,“先休息会儿吧,有话慢慢说。”
空夜看着云雾姬的脸,不知为何一下子懵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云雾姬又端来些热食给空夜吃,然后问他要先睡一会儿还是去找人来帮忙清理。空夜看到眼前的情景和夫人的架势,发现原本认为的那些重要的事情变得如此难以提及。
阎恭待阎逊等人醒来之后,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阎逊完全回想不起来昏迷之前的情景,只说他们已经按领主的吩咐服下了迷香的解药,不知道为何还会被迷昏。
阎恭带人赶到参辰岛时,空夜说他们来得正好,要他们帮忙清理。阎恭也有些弄不清状况了,只是觉得夫人的样子如此镇定自若,令人不好揣度。
一夜未眠又忙了一整天,空夜回到府上后,从傍晚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他整装出到中堂,看见云雾姬正坐在那儿,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你回来了。”
云雾姬对他笑笑,“那边就交给梦夕了。要重新修好、恢复如初,恐怕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空夜很不自然地坐下,接过云雾姬递给他的茶水,抿了一口。
云雾姬在一旁很平静地问他:“你们的计划成功了吗?”
空夜愣了一下,继而道:“不知道,有人插了一手。”
“哦。”云雾姬仿佛无关痛痒地喝着茶。
空夜很讶异,“你不关心吗?”
云雾姬抬头看了一眼空夜充满疑惑的脸,微微一笑,“你没事就好。”
“你这是……”空夜愈发不解。
云雾姬放下茶杯,认真道:“我现在是密山领主夫人,已经不是水秀山庄的云姑娘了。”
空夜:“那你为什么要离开领主府?”
云雾姬闻言,转头正视着空夜的眼睛,“你为什么要派人看守我?”
空夜慢慢低下头,很小声道:“你知道我想杀他,难道不想办法阻止吗?”
云雾姬叹了一口气——“我阻止不了你,也阻止不了他。你不相信我,我也没有立场帮他。我只是不高兴被看守,所以离开了而已。正好可以帮帮梦夕的忙。你们居然把参辰岛毁成那样,也真够过分!”
空夜觉得云雾姬说话的方式就像是另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女人,然而这气息却又如此熟悉。他想了许久,问道:“昨晚你在哪儿?”
云雾姬端起茶杯,品了品茶,“你想问的是前天晚上吧?”
空夜回过味来,哑然失笑。
云雾姬反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想要杀他?”
空夜:“……”
云雾姬:“如果你只是不甘心而已,明明是自我消沉,还怪罪别人,是不是过分了呢?”
空夜:“……”
云雾姬:“其实我们真的很像呢。”
空夜:“什么?”
云雾姬:“说实话,我对你很失望,但最令我失望的是我自己。是继续自我放逐,变得越来越丑陋阴暗,还是重新振作,开始一种不伤害别人的新生活,这由你来选择。如果你选的是前者,我不愿看见那光景;如果你选择后者,那无论前途如何坎坷,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空夜:“……你说过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云雾姬:“没错,直到我死为止。”
空夜:“我不会让你死!”
云雾姬:“你做得到吗?”
空夜:“……”
云雾姬:“放弃那些无聊的比较,变成你自己真正想做的人吧。如果不是总想得到属于别人的东西,我们其实已经足够幸运了。我给你时间考虑,请好好想一想,因为别人而想要的和自己真心想要的,究竟什么比较重要。”
云雾姬的神色严肃温和。空夜看着她不加修饰的冷静表情,从复杂的心境里生出些许安心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