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密山石屋前。
无泪和邹家两兄弟坐在火堆旁。邹冰忍和邹冰恕都没再说话,夜风仿佛凝固了似的。
无泪站起身,坐到邹家两兄弟的中间,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写道:“你们睡吧,我在这里等他。”
邹冰忍看看地上的文字,起身对邹冰恕道:“进屋吧。床归你,我睡门口。”
邹冰恕拿过无泪手中的木棍,写道:“有事叫我们。”
无泪点点头。
邹冰恕起身跟随哥哥进了石屋,然后才轻声道:“如果我自己突然变得又聋又哑,不知能否像他这样镇定自若。”
邹冰忍知道答案,但没有接话。他关上屋门,在墙边坐下,“睡吧。”
邹冰恕着急道:“我还有话……”
邹冰忍:“明天再说。”
邹冰恕的“要问你”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回绝了。他见邹冰忍已经闭上眼睛,只好作罢,乖乖躺到床上,却没有睡意。
夜色越来越浓。无泪披了一件厚衣服坐在空地上,双臂环在膝上,静静地等待着,任凭时间一点点流过指尖。
无泪感觉到来人的气息,抬头、微笑,和在幽兰谷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那句“您回来了”的轻声问候再也没有了。
东方胤知道,无泪不怪他,就算他杀了他,他也不会怪他。怎么会这样!
他救了他,所以这条命是他的,任凭他处置,就这样……他可以随意安排他,可以有意无意地伤害他,他不能怪罪,不能怀恨,甚至不能谴责,不能不满,因为这是他的权利。
东方胤的初衷并非如此,即便是现在,这也绝非他的本意,然而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再让无泪跟着自己,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好处了,应该让他离开这个所谓的救命恩人,去过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无泪想起师傅还不知道他失去了听力和声音。无泪不想提云雾姬曾经谋害他,也不用刻意说谎,他知道人们会自然想见事情的经过,而那并不是他说的。
他现在既听不见也不能说话,再呆在师傅身边只会是极大的负累,虽然他有一点力量,不过师傅很强,可能也用不到。所以,他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他只想好好看看师傅,记住那些值得回忆的过往,想着那最美好的永远无法回去的地方,静静地生活在别处。
东方胤双手扶住无泪的肩膀,一下子将他拉起来。无泪的表情很自然,目光越过东方胤的肩头看向远方。东方胤伏在无泪耳边,低声说着什么,无非是道歉、解释或者祝福,不一定需要被听见。
无泪的直觉告诉他,师傅在跟他告别。师傅果然还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做,这本就理所当然。原因什么的无所谓,所幸这结果对谁都好。
东方胤放开无泪,从怀中取出一只耳环为他戴上,那是他刚刚狂奔回汤丹做好的,珠子还是原来的那一颗。无泪笑着看他,他却笑不出来。
东方胤又掏出一个锦囊交给无泪,不容拒绝。无泪接下了,无论里面是路上的盘缠,还是让他就医的诊金药费,师傅的好意他收下了。反正天大的人情已经欠下,想还也还不上,这样也好,永远欠着,永远记着。
东方胤捡起地上的木棍,写道:“请邹少主找人带你去明海。”
然后又写道:“先就医。”
无泪点了点头。
最后的道别并没有道别的辞令。无论是“保重”还是“我走了”,东方胤都不想说,他连笑都没有笑一下便转身离去了,倒是无泪一直微笑着,目送他离开。
无泪猜想,可能因为计算外的状况太多,师傅的自信心受到了些许打击,所以现在有点儿消沉。然而,无泪相信师傅不需要开解或安慰也会很快恢复过来。
石屋内,邹冰忍和邹冰恕都没有睡着,他们悄悄猜测着屋外的情形,谁都没有吭声。
无泪不时拨弄着火堆,独自坐到天亮。最后一点星火熄灭,他抬头仰望清丽高远的天空,沉浸在清晨不算温暖却十分柔和的阳光里。越是寒冷的季节,阳光越是怡人呢。
人生才活了短短十九年,然而回首看每一段经历都恍如隔世,无泪现在稍稍懂得了母亲生前说过的话——“我已经活得够长了。”
一切都会结束、消散、化为烟尘,之后就只留下残破却又清晰而沉重的记忆,不能与人分享,只牢牢铭刻在心里。永远好不了的伤,滴着血,红得鲜艳,化作笑时的红晕,紧紧地贴在脸颊上。
尘世间不解的难题原非只有生死,众生皆同,又何故惆怅。时间风蚀了一切“曾经”,幸运的人还可以拥有一段回忆,而一无所有是否就能称之为自由?一切本无定数,何来答案。
晨曦中由远而近的两个身影,轻轻坐到无泪身边。邹冰忍拿起地上的木棍,写道:“东方胤呢?”
无泪拿起另一根枯枝,在地上写回话:“他有事,先走了。”
邹冰忍:“你怎么办?”
无泪没有写出答案,只道:“先吃饭。”
无泪写罢,便开始忙活,邹冰忍给她帮忙。邹冰恕见状,起身去打水。他昨晚一直不敢入睡,生怕一睁眼发现哥哥又不见了,一动不动在床上仰面朝天躺了一宿,感觉很累,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这会儿终于可以活动活动筋骨了。
早饭做好后,三人围坐在一起,一声不响地吃饭。末了,无泪起身收拾,并示意他们坐着就好,不用帮忙。兄弟俩四目相视,终于开始对话。
邹冰忍:“你该回去了,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处理。”
邹冰恕:“你呢?”
邹冰忍:“洗心还得革面,虽然称不上‘重新做人’,不过下次再见面时你看到的会是一张新的脸孔,名字和身份都会改变,我会以此而存在下去。”
邹冰恕:“……我还能叫你‘哥哥’吗?”
邹冰忍:“有的事放在心里就好。在我心里,你是我唯一的弟弟,但是以后我会称呼你为‘领主’。”
邹冰恕:“不要!”
邹冰忍:“那就‘邹少主’。”
邹冰恕:“你用自己的称谓称呼别人不觉得奇怪吗?”
邹冰忍:“十年前开始,少华山的邹少主就是你了。”
邹冰恕:“哥哥……”
邹冰忍:“这是你最后一次这样叫我了,恕。”
邹冰恕看着邹冰忍充满信任的目光和坚定的神情,不敢再任性。他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出路——十年前血染密山的魔物要想继续存在就必须改头换面,掩人耳目。
兄弟俩来到屋外,邹冰恕在无泪面前写道:“我回兰桂城了。”
无泪回道:“后会有期。”
邹冰忍看着无泪写下的隽秀文字,抬头看向邹冰恕,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邹冰恕明白他的意思,写道:“保重!”
他抬起头看最后一眼,其实邹冰忍的神态骨骼早已深深映在他的心里,他自信无论邹冰忍变成怎样的一张脸,他也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来。
无泪善意的微笑给了邹冰恕一丝安抚,他以少华山领主的姿态转身离去。
无泪等邹冰忍目送邹冰恕远去之后,问道:“他是?”
邹冰忍顿了顿,写下:“我弟弟。”
无泪笑着看看他。邹冰忍继续写道:“你在这里等东方胤吗?”
无泪笑而不答。他已经学会不说谎就能瞒过别人的本领,只等着人们自己揣摩并相信自己想见的答案,他既不用肯定,也不必否认,更无需做多余的解释。
过了一会儿,邹冰忍写道:“这里请随意使用。”
无泪点点头。
邹冰忍进屋拿了东西,挥别无泪,向着西北方向走去。无泪看着邹冰忍的背影,看到一种落寞的潇洒,让人释然。
离开重要的人去开始所谓新的生活,是自欺欺人的逃避,还是无所适从的放逐。无谓结局,可要怎样开始?吸引人心的究竟是向往还是牵绊?要当谁,去哪里,做什么?仅凭思考若无法得出答案,就只能在行动中寻找目的。
阳光依旧那么灿烂,天空依旧那么美丽,人不应该感到孤寂。
无泪小睡了一会儿,让自己打起精神。他将屋子清扫干净,把东西都整理好,然后打了一个包袱,装上几件衣服和简单的用品。
他打开锦囊,打算拿出一些师傅给他的盘缠作为衣物的补偿,然而当他看到里面的东西时却不免吃了一惊。
锦囊中有好多分隔的内袋,里面装着金玉宝石,中间的大口袋里还有两个木质的盒子,应该也装着值钱的物品。原来自己在师傅心里还挺贵重,无泪有些惭愧,又欣喜。
他拿出一枚精雕细琢的黄金花蕊放进邹冰忍的箱子里,省去所谓的“临别一瞥”,悄悄关上房门,随意选了一个方向迈开脚步。然而他没走几步,就看见前面突然出现的邹冰忍眼中犀利的光芒。
沉默,有时是一种默契,有时是茫然,有时是不得已。
邹冰忍走近无泪,写道:“你要去哪儿?”
无泪有些心虚,笑着摇了摇头。
邹冰忍接着写道:“你不和东方胤一起吗?”
无泪仍旧笑着摇头。
邹冰忍凝眉思索良久,下定决心写道:“跟我走。”
无泪看着地上的三个字,并没有去思考邹冰忍是否就是师傅所说的邹少主,也没有去想他会带自己去哪儿这些问题。他的心里只有一种莫名的感激和信赖,却又责怪自己这么容易就动摇了。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男人正直坚毅的目光,知道自己无论同意还是拒绝或许在将来的某个时候都会后悔。虽然回忆无法分享,但如果有一个共同经历过哪怕只是一小段过往的人在身边,也会让人感到些许安心。
无泪轻轻地点下头,邹冰忍的表情很温和。
邹冰忍决意带无泪去找崇安法师,或许法师能帮她恢复失去的听觉和说话的能力。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先换掉这张会引来无数麻烦的脸孔。于是邹冰忍带无泪向着西北而去,目的地是玉山脚下的玉颜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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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相”正向着东北方向前行,他们要到暗谷最北边与洪荒交界的求如山去找连掌门都不敢冒然去找的那位大人。
“月相”仍对“囚界”耿耿于怀,他们惊讶于法术的力量,却又十分不甘心。“月相”是真心实意感谢二少主的恩赐,让他们可以用这本该了结的性命去赌一个习得高强法术的机会。“月相”很庆幸,也很小心。
那位大人离开深渊到求如山独自修炼已有二十年。他一直在那里,不容人打扰,甚至不喜人接近。
掌门曾经三次亲自前去请他回暗影门都无功而返。
早些年,很有些慕名前往拜师的暗影门弟子,然而见过他的人只有半数生还。回来的人都不愿多提,只说那位大人强得令人叹为观止,然而心性暴烈,情绪和行动完全不可想见,就算有人能通过开先的试练成为其弟子,他也是想杀就杀的。
有些不信邪的人还是继续前往,结果本事没有学到便惶恐而归,逃回来的人仍旧比去时少了一半。
那位大人拥有令无数人钦慕的力量,却不肯为任何人、任何事使用。他讨厌被人打扰,讨厌到以各种名目甚至无需理由地杀掉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他疯狂地修炼,不断增强自己的力量,不为名利,不为地位,不为传承,仿佛他本身就是力量的聚合与升华,而任何妨碍这种单纯聚合与升华的人都会被无情地消灭。人们被这种极致完美的强劲所吸引,然而没等获得,便成为其食粮。
说起来,暗影门中也有几位懂得法术的人,不过他们大都入不了二少主的眼,唯独有一位,其武功和法力究竟有多高恐怕还没有人知道。然而,想要向她学艺几乎不可能。
南堂主是暗影门中最为特别且无拘无束的人物,只有掌门能请她出现,否则只有等她心血来潮才会在人前晃一晃。
身为四位堂主之一,她从未收过一名弟子,据说她唯有两名部下,为她看守不知位于何处的住所。
掌门极少要她做事,即便有事,她也大多是向其他人借几名部下差遣,为她把事情办了。这看上去极不合情理,然而却没有任何人不满。
掌门对她的偏爱毋庸赘言,东、西堂主和二少主的态度也俱已表明她的地位特殊。要找到行踪飘渺的南堂主,恐怕比成为那位大人的弟子简单不了多少。
更重要的是,南堂主的法力到底有多高、能否达到那位大人的境界暂且不论,就算她心血来潮收“月相”为弟子,“月相”也一定会被西堂主全力铲除。
二少主就是明白暗影门内部这种微妙的关系,才派“月相”去找那位大人,以得到全新力量的同时摆脱牵制。
事情能否顺利,除了谋划和能力以外,还要靠运气。他们是二少主的赌注,“月相”对此心知肚明,却没有任何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