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第一卷 第二十四章 殊途（四）

金胜辉终于来到戊己山，眼前的景色让他不知不觉忘记了辛苦。

戊己山不愧为神山，初冬时节的景致居然与暖春无二。青草绿地，碧树红花，莺歌燕舞，泉水叮咚。阳光明媚而不刺眼，雪白的云朵蓬松飘逸，迎面吹来的微风吹开了眉间的折皱，也吹散了心头的阴霾。

金胜辉沿着唯一一条通往己峰的道路向上登去，将最后一丝顾虑留在山脚。

金胜辉于日落之前到达己峰，在没有一点儿雪的山顶上看到夕照中神秘宁谧的释天阁。这座屹立在山巅的雄伟建筑非常庄严圣洁，令来者不由得心生敬畏。不知一生远离繁华尘世，独自在这空旷高洁之地侍奉天意的星见有着怎样的心境。

金胜辉知道，释天阁高大威严的石门不必敲，倘若它不开，硬闯无用。好在当他怀着崇敬之心行至门前时，厚重的大门缓缓开启，给出可供一人出入的空间。

金胜辉行至云雾笼罩的门内，前面竟是一堵石墙。身后的大门渐渐关上，金胜辉没有回头。

大门完全关闭之后，云雾散去，眼前的墙面开始剥落，而后幻化为水镜。水镜映照出金胜辉的模样和他心中的愿望。金胜辉尽力保持平稳的呼吸，看着自己心底的念想被实化为影像。

末了，水镜从中间一分为两半，仿佛门帘一般被掀开挂起，中间露出漆黑的通道。金胜辉知道达成自己愿望的途径绝非什么光明大道，他义无反顾地走进一片黑暗之中，却一下子跨越到一间灯火通明的大殿里。

大殿的正中是一池清水，旁边站着一位身着紫色衣裙的神秘优雅的女子。

女子向金胜辉伸出手，“你若想实现愿望，必须先将能实现你愿望的人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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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落的最后一丝余辉消失时，前方的景色连同道路一起变得模糊。天空是阴郁的深蓝色，深到失去亮光，却又死命挣扎着不愿融入完全的黑暗，以至于星光都无法透出。在这种只有月亮的时分，刷白的身影更显得孤单，藏在那白影里的心却知道，孤单和寂寞的差别。

东方胤已经走了整整一天，丝毫没有疲惫的迹象，原来把心中的想念放下之后连身体都会失去重量。他居然比以往任何时候看上去更潇洒，像自在的风卷着流云飞过荒野，倘若有人见了这景色，一定会动心迷恋。

不远处突然出现一点亮光，不是灯火那种温暖的橘黄色，而是一种清冷纯粹的冰蓝色。鬼火吗？不对。

东方胤朝着那亮光走过去，脚步越来越轻盈，没有半点声响。那亮光没有移动，似乎也没有忽明忽暗，只是一直燃在半空中，幽明而不耀眼。冰蓝色的近前是一个娇小的黑影，正低头看着手里捧的东西。

“唉，还是不行！”黑影发出一声轻微的感叹，声音很清脆，好似微风吹着风铃，悦耳动听。

东方胤感到有趣，他犹豫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实在没有心情，沮丧中随意挑了一个方向消失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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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胜辉原路下了己峰之后，一路朝暗谷西南而去。

他一面飞奔，一面想，难道自己的愿望当真不合天意，否则怎会偏偏在这个时候，世世代代安居于释天阁的星见竟然被人给掳走了，而且还是被暗影门的人。

金胜辉怀疑自己所担心的动乱难不成已经开始了！“你还是避世不出吗，东辰公大人！”

释天阁的内殿里，一身紫色的女子正出神地凝望着一堵冰壁。她已经将“心印”放进金胜辉的脑海中。“心印”会将她心中所记得的找到星见的路径直接传达给金胜辉，而那路径是戊峰观星阁的星见看见的。

女子对着冰壁喃喃自语道：“一切就如你预见的一样，不知以后的事态是否也会如你所料般发展。

你哥哥他真的宁愿相信自己的透见之能出现了盲区，也坚信你一直好好地在这里……为了改变既定的结局而再也无法看见未来，你真的不遗憾吗？

唉，幽兰谷是不是和这儿一样漂亮，无泪是不是和她很相像，一样美丽而无畏？你的愿望是不是已经实现了呢，司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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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一出来，各种嘈杂的声音就从四面八方聚拢散开。路的前方挤了一堆人，气氛很憋闷，东方胤觉得有点烦，正准备从别的地方绕一绕，无意中听见几个路人边走边抱怨道：

“过桥费越来越贵了！”

“难道就没人管一管吗？任由得那帮山贼如此猖狂！”

“唉——”

山贼？东方胤眉宇轻颦，径直走上前去。

这时人群中发出一阵骚动。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着灰衣的少年，披风的帽子压得极低。

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坐在吊桥旁边的藤椅上，翘着二郎腿，用眼角打量着灰衣少年。他身旁站着的几个男人个个手持兵刃，虎视鹰瞵。

山贼头子拉了拉手边吊桥上的绳索，然后用手指着身后两丈多宽的深壑道：“没有钱，你就自己跳过去吧。”

他的手下们发出一阵哄笑。

四五丈高的岩壁下水流很浅，尖石林立。少年紧握包袱的手在颤抖。

这时人群中传出一个沉稳的声音：“只要自己过去就行了吧。”

话音未落，灰衣少年就被人揽至空中，倏地一瞬，便已隔谷相望。

少年惊魂未定，东方胤侧目转身，只见山贼头子僵直了身子戳在对面，一脸的横肉不住地抽搐。一帮贼人大吼大叫道：“有种你就回来！”

东方胤心想：这可是你们说的。随即飞身而起。

山贼笑道：“还真是听话。”遂兵戎相见。

东方胤并未拔剑，然出掌似刀戈，一下子就将迎面而来的长戟夺过，站定于众山贼中央。贼人先是一惊，随即一拥而上。

东方胤从容自若，上打如雪花盖顶，下穿似古树盘根，左右开弓，四平八稳。山贼们却乱作一团，兵器非折即落。

山贼头子在一旁看得咬牙切齿，抓起长枪猛刺过来。东方胤迅速避让后逼近，稳准别住枪柄一挑，山贼头子便整个人腾空而起，摔到深沟里去了。

众山贼原已被打得七零八落，这一下更是惊恐万状。

“可以把桥放下来了吗？”东方胤说得轻松，却吓得一帮贼人手忙脚乱，半天解不开绳索。

吊桥放下后，躲在一旁的路人们试探着走上前来。东方胤微微笑道：“过去吧。”

人们眼中透着感激和钦佩，却不敢言谢，仓促中过桥散去。

“那你们——”东方胤目光扫过之处，贼人们呼吸困难、表情僵硬。“是跟我去官府还是自己跳下去？”

话一出口，满场呼天喊地，求情之声不绝于耳。

“好了，带上你们劫来的钱，走吧。”东方胤斩钉截铁。

一番查证之后，从官府出来的东方胤身上多了一袋赏钱。阳光灿烂，人的心情也稍微放晴了。

一直向东走了一段，又从市井到了野外，东方胤突然停下脚步，远远地跟在他身后的灰衣少年着实吓了一跳。

风吹着地上的枯草，周围一片寂寥。东方胤并没有回头，用了温和的口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迟疑了一下，鼓起勇气回答：“由儿。”

东方胤确定他就是昨晚的那个孩子没错。“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少年一时语塞，片刻后道：“……您能带我去找姐姐吗？”犹豫的语气，声音却很清亮。

东方胤悠悠地转过身。少年黑曜石一般闪烁着水晶光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东方胤露出一个迟疑的表情，若有所思。

少年突然之间想到什么，一手扯下披风的帽子——柔亮顺滑的乌丝随风飘散，那些轻轻扬起的波浪起伏变得越来越清晰，东方胤的思绪却逐渐模糊，仿佛是迷离的线条制造了幻象，带来一种时空交错的混乱。

“请您带我去找姐姐，我会给您报酬。”这一次，少年的声音透出了坚定。

东方胤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似乎把问题的顺序都弄反了。而且——“你是女孩子？”

由儿：“……嗯。”勉为其难却答得刚毅，仿佛下了狠心。

东方胤：“一个人在找姐姐？”

“嗯……”由儿抬头想要解释，却欲言又止。

“我知道了。”东方胤像是叹了一口气。

由儿紧紧盯着他的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东方胤继续道：“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由儿：“在暗谷西南边……的某个地方——我会找到的！”

“好吧，我带你去。”言毕，东方胤继续往前走。由儿先是一愣，继而紧跟东方胤的脚步。

一路上，对着这个沉默不语的男人，由儿连他的名字都不敢问。她反复地思考，却弄不懂这个一身白衣的男子究竟在想些什么，更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信任他，简直到了甘心交付的程度。

从前就听伯母说世事险恶，经过这几天，由儿更是切身体会到了危险和不安。但眼下她居然把自己和姐姐的命运都压在了这个陌生男人的手上，还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一点儿也不怀疑他有所图谋。

由儿只是很紧张，生怕他改变主意，虽然她拜托他的事情还没有详细对他说明。

由儿正感到有些焦虑而无所适从，男人突然转过身来，把她吓了一跳，不想他只是问了一句：“你饿了吗？”

由儿愣愣地摇了摇头，在发觉他要转身的一瞬间，她便后悔了。可惜来不及，他已经继续前行。她只好重新提起心情，继续踏着他的脚印往前走。

由儿一直低着头，迈的每一步都很大，正好踩在领路的男人的足迹上，这种乐趣使她暂时忘记了正在烦恼的事情。她不停的在心里美滋滋地重复一句毫无美感可言的话——“你饿了吗？”

真傻！她在心里笑自己，然后像要摆脱什么似的，低着头匆匆向前迈了几大步，没想到竟一头撞在男人的背上。

她觉得自己真是窘透了，巴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没想到男人只是回头提醒了一声：“当心脚下。”

一瞬间，从脚心升起的温热打消了脑海中的顾虑，由儿一把拉住那件带领她向前的白衣，“我有一些事情想跟您说。”

东方胤转过身面对着她。由儿狠下决心，“请您一定要救姐姐出来……”她一面说着，一面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东方胤略有所思，“你姐姐被人掳走了？”

“嗯，她被暗影门的南堂主囚禁了！”由儿仰着头，用焦急的目光盯着东方胤温和却令人捉摸不透的脸，他的神情坚定，然而一双星目深不见底。

东方胤认真地问道：“你能把具体的事情经过告诉我吗？越详细越好。”

由儿觉得此时再不能有半点犹疑，索性全盘托出：“姐姐和我是戊己山释天阁的传人……”

听到“释天阁”三个字，东方胤心中微微一震。

由儿：“祖母司筮，姐姐叫司因。祖母仙逝之前嘱咐姐姐和我离开释天阁，到紫竹林隐居，五年之内都不要回到己峰。所以，祖母‘七七’之后姐姐和我便启程离开。不曾想，我们刚走到戊己山下就被人抓起来了。

（注：紫竹林，地名，位于戊己山南；七七，人死后第四十九天叫“七七”，也叫“断七”。）

几个人把我们带到暗谷西南，交给一位被称为‘南堂主’的女人。南堂主说自己是暗影门的闲人，接我们到她那里小住，便把我们带到了她的住所。

姐姐骗她说，释天阁每代只有一位星见，而我一点能力也没有，让她放了我。南堂主要我承诺不回戊己山，姐姐说她可以用性命担保，于是南堂主便把我送出了暗谷，放到这里。

姐姐把所有钱财都给了我，要我一个人好好生活，叫我不要去找她。可是，我想和姐姐在一起……无论如何，我都想找到她，和她在一起！

姐姐的眼睛看不见，她没有办法一个人逃出来……”

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由儿眼中滑落，那双眼睛始终睁得大大的，将目光深深地刺进东方胤心里。

东方胤伸手轻抚她的头，眉头深锁，“我知道了……我们去暗谷，找你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