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谷西南,雪后初晴。
金胜辉按照“心印”的指引来到一片松树林。当他进入树林时,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脑海中原本清晰的路径开始弯曲交叠,迅速缠绕成一团乱麻,继而模糊淡化,消失无迹。
金胜辉警觉地观察着周围,知道自己已经走入迷阵。不过,幸亏是他。
金胜辉将左手举过头顶,于一片火光之中取出朱鸟弓。他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无名指隔开一点距离搭在弦上,一支金黄色的凤尾箭便从他的指间破焰而出。
金胜辉将弓拉开,调息蓄力,嗖地一下,凤尾箭的破魔之火所经之处,幻象即刻还原为实景,金胜辉紧随凤尾箭飞奔,发现身后迷阵恢复的速度相当惊人。他来不及感慨,一口气奔至一条小溪边。
凤尾箭燃尽消失,脑海中的路径重新恢复显现。金胜辉知道迷阵已破,却不由得心有余悸。连星见的“心印”都能干扰,这绝不是普通的迷阵,暗影门中居然有如此厉害的人物,金胜辉越发忧心。
小溪的另一边,冬季的木棉竟然花开似火,金胜辉谨慎地向前走去,不知这一层又一层的屏障之中是怎样一个地方,倘若带上司氏姐妹,能否顺利离开。
木棉树林中反常的温热和心中的忐忑令金胜辉的手心和身上开始冒汗,他想起月莹在夏天总笑他:“难怪你在火焰里穿来穿去都不会被烫伤——原来你是‘湿人’。”
想起月莹淡淡的笑容让金胜辉安心不少。当金胜辉把深藏于心底的那些想法告诉她时,她也是那样淡淡地笑着。他知道她明白其中的利害和危险,但她只是笑着倾听,不置一言。
她为他送行时,从来不说“早些回来”,却是用了诙谐的口吻告诉他:“你说你三个月回来,我就等你三个月;你说你一年回来,我就等你一年。倘若你逾期不回,我就去找你,无论如何,请一定要让我找到。”
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许诺归期,并且一定会兑现,从未逾期。但这一次,他不知是否能兑现自己许下的半年之约,不知是否还能看月莹眉宇轻颦道:“你又瘦了!”然后尽情享用那些美味佳肴。
金胜辉想起自己今早又忘了吃饭,离开家已近半年,他似乎又瘦了些……回去之后月莹一定会做好多美食让他补养吧。有那么多好吃的等着自己,回不去就太划不来了。
满林的木棉花红得极鲜艳,和金胜辉非常相衬。金胜辉一直注意着四周和自己的状况,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走出那一片火红的林园,再往前是十分正常的冬之景观,萧瑟凋敝,正常的反而显得有些诡异。
依照“心印”显示的路径,这里离暗影门的巢穴应该很近了。
金胜辉刚一踏入枯木林,顿时听到一声震动肺腑的狼嚎。这一声凄厉,响彻林野。
东方胤和司由从另一个方向进入了松树林,水晶镜在树林中也无法显现出任何路径。就在司由一筹莫展时,东方胤将青龙剑取出,插入土地。
顿时,所有移形换位的草木全都回到原样。司由又看了一次,水晶镜中显现出非常清晰的路线。司由跟着东方胤一路走一路惦记着被留在松树林里的那把剑。
走出树林,前方是一小片湖水。司由开口问道:“你的剑怎么办?”
东方胤抬了抬左手,“在这里。”
司由:“……”
东方胤:“它最大的好处就是忠心了。”
司由没有弄懂,也没有再问。
二人沿着湖边走了一段,方才一片荒芜的草地忽然开满了兰花。司由吓了一跳,随即惊喜道:“好漂亮!”
东方胤:“你喜欢兰花?”
司由:“最喜欢了!”
东方胤:“我也是。”
司由在一片兰花丛中欣喜而小心地走着,东方胤见她状态良好,没有中毒或中幻术的迹象。空气中是非常熟悉的幽然香气,沁心沁脾。
东方胤瞧见一朵素绿,记得那似乎是无泪十分喜爱的品种。东方胤自认为对人很有认识,而让他感觉不用刻意应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人大概就那一个吧。
四年的时间里,无泪从未问过“你是谁?”也不关心“这是哪里?”更不会管“你要去哪儿,做什么?”但他总是笑着欢迎他回来,为他酿他喜欢的酒,为他缝补衣物,将兰花制成茶和香料让他带在身上。
他如此安静,令人安心。他不是他的亲人,不是仆人,不是爱人,不是兄弟,也不是徒弟。对无泪而言,他是恩人;对他而言,无泪或许是能够让他感觉更加自由自在却又让他有了归所的人。
然而那个人已经离开了,没有了守候者,保护者的心中有一种空虚的失落。东方胤体会到这异样而陌生的情绪,感觉就像八年前的怅然一样,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习惯。
东方胤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无泪连自己去明海是要找谁都不清楚,他能找到吗?而他要找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虽然这些已经与自己无关了。
东方胤深吸了一口兰花的幽香,看向身旁的这个小姑娘,“你姐姐和你长得像吗?”
司由:“一模一样,只是她的头发更长,更文静。”
东方胤:“你很喜欢姐姐。”
司由:“嗯。姐姐最好了!我要永远和姐姐在一起,做她的眼睛,为她描述那些她无法亲自看见的美好景象。”
东方胤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惊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怀疑自己并不是为了无泪着想才让他离开,只是因为不想承担自己的过失而将一个失去听力和声音的人丢下不管了。
东方胤还是头一次对自己这么厌弃,居然做出这种事情,糟糕至极!他真想把心掏出来看看它出了什么问题,竟然荒谬至此!难不成是中了某种慢性毒药,神思错乱,直到现在才终于清醒过来?
东方胤的心情动摇,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变形了,见司由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东方胤赶忙调整道:“南堂主是怎样的人?”
司由:“……蓝色的,轻功很高,戴着面纱,看不清脸,但一定是一位大美人。她的声音特别特别好听,令人无法违抗,也不会让人感到害怕。”
东方胤:“噢?她的住所什么样?”
司由:“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宅院,叫做‘无扰居’。”
东方胤:“里面有些什么人?”
司由:“不知道,我没有看到其他人。抓我们的人好像都没有跟她一起回去。她带我们回去时,用蓝绸蒙着我们的眼睛。”
东方胤思索了一会儿,“她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特别的……”司由一面仔细回想,一面答道,“她说她家叫‘无扰居’,是没有人叨扰的居所,进去的路有两条,一条叫‘莫愁’,一条叫‘无恨’。”
东方胤:“……”
司由:“她送我出去的时候边飞边走。她说能够走着出去的路只有一条,但出到的地方不适合我,所以把我送到悦原,说那里是个好地方。”
东方胤认真听着,没有插话。不一会儿,二人走出兰花原野,前方是一片冬季特有的枯枝林和一条用褐色石子铺成的小路。就在这时,他们听到远方传来一声狼嚎。
东方胤示意司由别紧张,然后领着她踏上那条石子路。霎时间,石子路上现出两个大字——无恨。
紧跟着,所有的树木一下化为烟尘。空旷荒芜的土地上,一只周身火红的狐狸踱着优雅的步子缓缓走向东方胤和司由。
司由躲在东方胤身后,偷偷欣赏那高贵的身姿和闪亮的皮毛。东方胤没有感觉到杀气,但他知道绝不能大意。
红狐突然停下来,用红宝石一般的眼睛看向东方胤,同时用了一种冷傲的语气开口问话:“我像什么?”
东方胤心中诧异,转而答道:“人。”
红狐:“何故?”
东方胤:“因为你说人话。”
红狐眼中似有笑意流露,继而看向司由道:“我像什么?”
司由:“王。”
红狐:“何故?”
司由:“……就是这种感觉。”
红狐迈步远去,心想这两人真挺有趣,轻松过了一关——既没遭烈火焚身,未被血海淹没,没有被妖魔吃掉,也没有直接被抛到林子的另一端。
东方胤和司由不明所以,继续往前走,所到之处是茫茫雪原。一只白狐从冰雪覆盖的岩石后面探出身来,无论温驯美丽还是洁白无垢都不足以形容这雪之女王的灵艳清绝,纵使十分冷酷抑或是百般麻木之人,只要看到它的身影,都会从心底生出几分爱慕和几许柔情。
白狐悠然地从东方胤和司由面前走过,回头看了一眼,便消失在白色深处。司由目送着美丽的身影,突然间,她的时间开始倒退——退回到五年前的春天。
司由和往常一样起床下楼,却不见母亲的身影。祖母什么也没说,伯母说母亲去了很遥远的地方,要很久以后才会回来。司因很少哭,所以司由流了两个人的眼泪。
司因很努力想要预见未来,司由明白那是为了知道母亲何时会回来。司由责怪自己没有办法将从姐姐那里夺走的能力还回去,只能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场景和停滞的瞬间里哭泣。
司因从不叹息,也从无怨尤,但司由真的不确信当自己为姐姐讲述光明世界的情景时姐姐是不是真的高兴。她有时怀疑自己对姐姐的关心或许只是一种给自己的安慰。
母亲为什么会突然离去,司由也不敢深究,她总担心这和自己有关系。她是不该出生却出生了的,竟还很留恋这世间。
她真的喜欢姐姐,喜欢亲人们,喜欢阳光,喜欢花草,喜欢泥土的味道。她是个大麻烦,却又舍不得离开重要的人身边。她很努力想让自己喜欢的人喜欢自己,想一直和大家在一起。就算自己很没有用,她也要用这夺来的视力做姐姐的眼睛。
司由从悲伤的情境中挣脱出来,大颗大颗的泪水还在不停地滑落。
见她的眼中恢复了神思,双手紧扶她肩膀的东方胤松了口气,心想她终于从幻境中清醒过来了。
司由看着男人关切的神情,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大哭起来。东方胤没有问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直到她平静下来。
司由能靠自己的力量摆脱幻术,证明她的意念很坚定,对于这么年轻的女孩而言,很不容易,东方胤对这一点很欣赏。
东方胤轻声问道:“你有几岁?”
司由一边抽泣一边回答:“十……三岁。”
慢慢地,雪原于浓雾中消失。看清时,已是一片黄沙。一只金色的小狐狸躺倒在地,蜷缩着。东方胤和司由小心地从它身边经过,它用一双美丽却无神的眼睛看着他们,一动不动。
“它受伤了。”司由拉着男人的衣角,小声道。
东方胤看了看金色的小家伙,吩咐司由:“你在这儿等着。”
他边说边走过去,蹲下来注视着小狐狸。小家伙很乖,没有异常的举动。东方胤伸手摸了摸它的背,它也没有排斥。
东方胤将小家伙翻了个身,发现它侧腹部流着血的伤口好像是被撕咬开的。东方胤扯下自己的衣袖,将小狐狸的伤口简单包扎好,抱起它一块儿走。
黄沙的尽头,喷着烈焰的九尾狐看到东方胤手中的幼崽,安静地俯下身来。
另一边,金胜辉飞身越过一条裂谷,甩开了狼群。他稍稍歇了口气,继续前行。
枯黄的场景忽而变成一片雪白,一匹如雪一般晶莹闪亮的白狼出现在洁白的大地与昏黄的天空交接的地方。它拉长了身姿,却没有发出声响。隔着相当遥远的距离,金胜辉感觉到白狼眼中的一道寒光,他紧握着朱鸟弓,看着白狼的身影渐渐融入天幕之中,模糊不见。
金胜辉不知道这是怎样的法术,只是幸得绝大多数法术都对他无用——因为他是朱鸟弓的主人。
金胜辉一下子从雪原跨入到飞沙走石的荒野,狂风呼啸之中,一个巨大的有如城墙一般的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那是一只有着棕黄毛色和金棕色瞳仁的天狼。
天狼轻轻瞥了金胜辉一眼,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同时纵身跃起,张开利爪扑过来。金胜辉飞身向后退出数丈,才将将避开那锋利如刀的尖爪。天狼落地时地动山摇,拍掌下处入地近尺。
金胜辉取出凤尾箭,朝天狼的颈部射去,天狼一跃而起,凤尾箭射中它的右前腿。天狼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遂暴怒冲将过来。
金胜辉布下一道火墙,火焰足有十丈高。天狼的眼中布满血丝,在火墙前踌躇了一阵,奋起穿越过来,不顾被烧焦的皮毛,张开血盆大口扑向金胜辉。
金胜辉没想到这庞然大物竟然来得那么快,取出的凰翎箭尚未上好弦,只好移身躲闪,仓促间被天狼如刀尖一般的爪子抓破了衣袖,左肩臂上划出几道很深的血痕。
金胜辉眉头紧锁,用凰翎箭蘸了肩上的血,拉弓射出。明明没有对准天狼的金红之箭在空中转了一个弯,疾速飞向天狼后颈的死穴。凰翎箭金光四射,然后渐渐熄灭,不见了天狼的身影。
金胜辉收起朱鸟弓,用衣袖将左肩臂包扎了一下,继续前行。
大约经过一里的路程,金胜辉看到一个硕大的地下洞穴,心想那应该是天狼的窝吧。这时,金胜辉忽见两只幼崽从洞口探出头来,他多看了一眼,随即离开。
荒野的尽头,一个全身裹着黑布,披着黑麻,头戴竹笠的高挑男子用一双黯淡的眼珠看向金胜辉,用低沉嘶哑的声音发问道:“你不杀了那两匹小狼,以绝后患吗?”
金胜辉:“你是它们的主人,应该为它们着想才是。”
黯淡的眼睛稍稍亮了一些,男子挥了挥手臂,前方现出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前面是南堂主的‘无扰居’,请不要做出唐突的举动。”
金胜辉径直走上前,经过男子近前时,他停住脚步问道:“我是金胜辉,可以请问你的名字吗?”
男子:“‘莫愁’路上的冷雨恨。”
另一边,黄沙随九尾狐和小金狐一同消失无踪,前方现出一条笔直的小路,路口的大树上坐着一个身穿黑绸,披着黑纱,系着黑色丝带,插一支墨玉发簪的女子。女子用一双淡然的瞳仁微微笑着,“过去吧。”
东方胤带司由行至树下,对树上的女子行礼道:“在下东方胤,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司由在一旁赶紧记着——原来他的名字叫做东方胤。
女子轻启紫红色的双唇怡然道:“‘无恨’路上的冷云愁。”言罢看向司由,“离开‘无扰居’还能自己找回来的客人,你是第一个。”
司由看着那双颜色很淡的眼睛,怯怯道:“我来找姐姐。”
女子:“嗯,去吧。”
无扰居内,正在院子里的树藤上荡秋千的无眷停了下来,面露笑意,仿若桃花,“破天荒来了三位客人,得好好准备晚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