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八,悦原,嘉溪镇(注:嘉溪镇在兰桂城以南),馨迎客栈。
晚饭后,禾方回到客房里,伙计随后送来茶水。没想到小镇的客栈竟如此周到。
禾方本不想喝茶,但也不愿浪费。茶的味道比较淡,有一股草药味,禾方喝了一口,闻到一阵香气,不是茶汤散发出的。禾方心想,会不会有人对他下毒呢?转而一笑,恐怕多虑了。他希望自己不要因为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变得多疑胆怯才好。
此时,躲在屋外的林梦夕舒了一口气,大功告成。她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为无泪解了毒,但效果还待观察。其实,她更想看看这个人的反应,他会有怎样的表现呢。
第二天一早,禾方被一阵声响吵醒了。
声响?吵?禾方清醒过来,坐起身,分明听见嘈杂的声音。幻觉?他下床走到桌边,轻叩桌面,确实是清晰而熟悉的声音——虽然有点小。他又拿起茶盏和茶壶对碰了一下——果然不是幻觉。
他的听力大多恢复了,令他很高兴。他笑着打开窗,看着窗外有了背景声音的景象。他想到什么,用手摸摸咽喉,然后回到桌旁,运气准备,用他已不熟悉的技巧发出微弱轻柔的语音:“啊——你好。”
他笑了笑,又严肃起来。说话,到底是不是好事呢?
吃过早饭,结账出门。走到郊外,周围没有人,禾方才轻轻地开口:“陆枫。”
前方的陆枫站定,没有回话,稍后转身看向禾方,眼中的惊异还未完全散去,忽而笑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啊。”禾方的声音异常绵柔,表情倒有些俏皮。
陆枫心中欣喜,又有一丝隐隐的不安。“什么时候恢复的?”
禾方:“今天早晨。”
“嗯。”陆枫厌弃自己每当这种情景总说不出愉人愉己的好话,徒令气氛变得尴尬。
禾方没感觉异样,只是道了声:“谢谢你!”
这一句,陆枫更不知该如何应对,还好有一个现成的回答:“你救了我的命,是我该谢谢你。”
禾方:“你先救我的。”
陆枫:“……”
禾方:“……有件事,请你原谅。”
“……”陆枫不明所以。
禾方:“我没有告诉你。其实——我是男的。”
“……哦。”陆枫面色不改,语气轻松,与禾方预想的非常不同,令他很是感激。
禾方接着问道:“你准备去哪儿?”
陆枫没有提请崇安法师医治禾方的计划,反问道:“你呢?”
禾方:“如果你不方便带着我,能送我去钥野的南木林雪吗?”
陆枫:“为什么去那儿?”
禾方:“听说那是个美丽安逸的地方。”
安逸?地广人稀的湖泊和山林。他要隐居吗?陆枫想了想,答道:“如果你不是非去不可,就先陪我走一程吧,或许能找到比那儿更好的地方。”
“谢谢!”禾方不知除此之外还能说什么。
陆枫心里思量着,不知将禾方交给崇安法师是否合适,他要先询问法师的意见。或许,他也可以把禾方托付给邹冰恕。无论如何,当下只能去月桂城了。
他准备将禾方暂时安顿在月桂城,然后去找崇安法师,如果万一,要赶在论道大会结束前悄悄地将禾方交托给邹冰恕,再去做他不得不做的事情。
主意已定,陆枫对禾方道:“我们先去月桂城。过几天就要召开绝顶论道大会了,很热闹。”
“好。”禾方并不知道什么是绝顶论道大会,他只是安心地跟着陆枫再次踏上旅程。
经过一天的远远观察,林梦夕感到非常无趣却又更加好奇。
哪有人表现得那么平淡无奇的!无泪那个木头人也就算了,叫做陆枫的男人听见他说话居然也没什么反应,真是太奇怪了!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一向习惯在别人的慌乱无措中冷眼旁观的林梦夕这一回在两位仁兄的冷静从容中凌乱了。
更让人奇怪的是无泪在人前还是保持沉默,只有和陆枫独处时才开口,令她不禁怀疑他之前是不是真的哑了。
林梦夕很想去和无泪攀谈一下,但最终作罢,只是继续装作去参加绝顶论道大会的女子,戴着黑纱帷帽,时不时地跟着他们。
东方胤一路飞奔至月桂城,养足了精神守在城门口,俨然一副拦路打劫的架势。
虽说偌大的月桂城共有八个城门,但北门几乎是从北边入城的必经之路,倘使他们不惜绕远路从通安门进城,那里也有一个守卫和守卫的兄弟,拿了东方胤的钱财,助他寻人。
这几日,进城的人比出城的多,各式各样的人汇集到月桂城中,准备参加即将举行的绝顶论道大会。
大会期间,参会人员可住在指定的店家,登记之后食宿记账,大会结束时由西未侯大人结账,愿意自己付账当然也可以。
月桂城的风气很好,很少有弄虚作假的情况,如有违法,一经查实将予以重罚。店家对以参会为名混吃混喝的人和故意浪费、找茬闹事的人也很有办法。看客们一般都自己付钱,并不记账。
东方胤意不在参加大会,也没有住到客多人杂的富商好友和瑞达家(注:和瑞达是和宽的长子,常住月桂城),而是在北门和通安门之间的一家客栈自费住下。
他在北门先后等来了水秀山庄和名伶院的人,没有看到马车里的姑娘们和虹霞妃,也小心避开了熟人的视线。他和拿了钱的两个守卫专心搜寻着一个人,他预感到那个人就快出现了。
说起西未侯的比邻轩,真可谓是建筑的杰作。没有什么精美的装饰、贵重的陈设、华而不实的布置,只是用平常的建材搭建出雄伟庄严,令人肃然起敬。
高大的主殿,空旷的内室,幽然宁谧;简洁大气的藏书阁,干净利落的亭廊,素雅清静的客房,尽是古木青草山野小花的庭园,这一切都使人一进比邻轩便有一种离尘修心的感念。
比邻轩还有一副十分特别的对联,上联是:地水水地雷地豫;下联为:风火火风山雷颐。
平日里,因公务至月桂城的官员都可以申请入住比邻轩,退位闲居和休假的官员也会来此清修,书院的学生们更是经常到这里修习。
比邻轩还定期对平民开放,只需经过简单检查,按先来后到顺序入园参观,不设门票,只控制人数,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虽然十二年前发生过行刺事件,但西未侯大人并未因此终断比邻轩的开放,被传为美谈。
绝顶论道大会期间,出席大会的各位王公、大臣、领主、将军们都会住进比邻轩,就连府衙离此不远的悦原总督也会过来小住几日,因此这段时间比邻轩不对外开放,护卫也比平常多(注:各地除封地以外,其余地区由总督统管)。
盛典的前奏即将开始。远道而来的东辰公及独孤岛岛主一家人已入住比邻轩,南巳侯金焱及其子金胜辉随后赶到,董翥将军代表明德公出席,御前将军林翊等依然受邀为裁判。
贵客们都已到齐,三月初一,晚宴如期在比邻轩主殿谦和殿举行。
除了东辰公和南巳侯以外,宾客们的座次照老规矩抽签排定。倘若不巧有冤家对头抽到了一块儿,一般不会当场翻脸,冷嘲热讽唇枪舌剑倒也给宴会增添了趣味,通常这样的机会并不多见。
然而这一次的抽签不知天奘法师是否设了机关,座位的排定让知情人出了身冷汗却又忍俊不禁。
黄昏时分,晚到一会儿的桥储仙在侍女的引领下走到自己的位子前,瞪着右侧的邻座,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咬着牙坐下来。
邻座感觉到身旁的寒意,用余光一瞟,也刷地变了脸色。
左大臣谢英樟和右大臣路昌进几乎同时进门,却互不理睬;同时入座,发现竟是邻座。路昌进眉毛一挑,谢英樟眼睛一眯,对面的左大臣濮阳韫知道有好戏看了。
(注:左大臣和右大臣为议政大臣,位高权重。濮阳,音púyáng,姓;韫,音yùn.)
东辰公和西未侯、南巳侯位于正中,金胜辉坐在南巳侯的侧后方。
筵席左侧第一排依次为右大臣顾瑾瑜,将军董翥,御前将军林翊,阳山领主滕刚(注:滕,音téng,姓),独孤岛岛主独孤耀,前任将军孔翰,槐江山领主桥储仙,左大臣濮阳韫,天奘法师。
右侧第一排为青丘山领主桑垒,悦原总督柏奕昕(注:柏,音bó,姓;奕昕,音yìxīn),少华山领主邹冰恕,将军仲九辰,将军孔尚,千华山领主之子夙沙莲(注:夙沙,音sùshā,姓),左大臣谢英樟,右大臣路昌进,太华山主事詹哲安。
筵席的后排坐着贵宾们的亲属、随从,以及参加绝顶论道大会的名流和悦原的部分官员及富商显要们。
(注:青丘山位于丞州中部,禄丰城西北;千华山位于雪岭西南;主事为领主委任的管理领地的长官。)
欢迎礼毕,敬辞音落,祝酒干,乐声起,宴会始。
秋岳渊虽然是西未侯的孙子,但他已承东辰公之位,西未侯对他很客气,隔着礼法,没有拉多少家常。其他人对东辰公更是客气,天奘法师则忙于准备论道大会。
这两天,伪东辰公渐渐放松了一些,此时,他没有注意到有一双眼睛不时地悄悄观察他身旁的夫人——邹冰恕心里纳闷,这位东辰公夫人怎么长得那么像无泪呢!
悦原总督柏奕昕发现,虽然独孤岛岛主面相凶狠,但并不像传言一般霸气外露、不可一世,只是有些沉默寡言、面无表情,不知是传言有误,还是与东辰公联姻之后变了呢。
另一边,谢英樟和路昌进的辩论已经开始。
谢英樟:“酒味在酒,盛具无异味即可,与形状何干?”
路昌进:“缺乏情趣之人,睹物而无他想,自然不知其中妙处。”
谢英樟:“思虑太甚,欲求太多,累事物千变万化却总不满足,徒增浪费而已。”
路昌进:“变化乃为天道,好物催人有感,引为美,珍之赏之,何累之有?”
谢英樟:“若到此为止,倒也无碍。但人心易将偶得转为强求,需时常收敛才不至太过!”
路昌进:“人心也易僵化麻木,若为避免强求而不珍惜眼前,岂不辜负了上天美意和大好时光!”
谢英樟看了路昌进一眼,没再多说。旁人刚松了口气,两位又开始了。
这一次是路昌进提出质问:“我提议将作为木材的树木归类分区种植,你为什么不同意?把树木按照种类和树龄分开,种植、采伐和管理都更容易不是?”
谢英樟:“相间混生是自然法则,万物相生相克,轻易改变必有恶果。”
路昌进:“哼,你之前也是这么说,因循守旧!有什么恶果,可有凭证?”
谢英樟:“没有凭证,有已晚矣,但有推断。”
路昌进:“推断?”
谢英樟:“世人将粮食蔬果归类分区种植,凡遇虫灾病害便蔓延一片难以控制,天然生长之物则罕见此现象。
树木不比粮食蔬果,即便混生,种植和辨别种类、树龄采伐也不算困难,何必冒此风险。而且……”
路昌进:“而且?”
谢英樟:“森林为孕育生命之所,而分区单一的树林将大减此能,或许还会造成其他无可挽回的后果。”
“危言耸听!”路昌进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听进了之前不曾有过的想法。
这边的两位大人刚刚告一段落,那边孔翰身旁的冷气渐渐汇集成寒流袭来。
“在座的都是当朝之仕,前任将军坐在自己儿子对面不觉得别扭吗!”槐江山领主声音不大,却也不小,他直视前方,没有看孔翰一眼。
濮阳韫并不清楚这两位大人的关系,闻言顿时吃了一惊,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只好当没听见,专心欣赏歌舞。
孔翰一反常态,冷冷一笑道:“有人总是大言不惭,却弄不清楚真正的对手是谁。如果你的目光长远一些,不要总和我内斗,就会知道你的目标不是我,而是他!”
孔翰说完,仍然直视前方,只是向后让让身,让转头看他的桥储仙看到他另一侧的人。
“他是谁?”桥储仙不明所以。
孔翰轻蔑地摇了摇头,压低嗓音道:“独孤岛岛主独孤耀。”
闻言,桥储仙浑身一震。原来就是他呀!桥储仙恨不得一跃而起,用他的威盘控子将那个天杀的男人玩个七窍生烟。自己没去找他,他倒送上门来了!
不过,这是西未侯的宴会,桥储仙也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好斗的青壮年了,他强压下高过三丈的怒火,看了看东辰公身边那位清丽淑雅的女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幸好她的女儿长得一点儿不像他!”
孔翰:“这一点我有同感。”
斜对面的孔尚发现父亲的神态举止很是奇怪,但是孔荻坐在邹冰恕后面,不方便向他询问。
孔荻倒是知道父亲年轻时的轶事,但看目前的情形应该没什么大事。只是独孤岛岛主如此安静沉默,与传言甚为不同而已。
詹哲安则暗自好笑,倘若是二十年前,这会儿已经是刀剑出鞘,打得不亦乐乎吧。看来,大家都老了。几经风霜,韶华正茂已近垂暮,难得重温当年景象,哪怕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也让人感到几分亲切,真是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