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下面是有关十二年前行刺西未侯的杀手以及汤洛金的故事。)
共工氏原本只是普通的尚武一族,有些粗犷倒不野蛮,和其他氏族一样,有各种性格的人,大家比较团结,特别是从洪荒腹地迁移到暗谷和昆仑山交界之后。
然而,自从少数人不知为何发动了更多的一些人去轩辕氏的领地争夺七剑之一的“蚀魄”后,共工氏就成了暴戾自私的一族,在被明德公和西未侯之子带兵平乱后更是成为世人鄙弃的一族。
(注:当年的明德公是现今明德公的父亲,即秋月莹的祖父;而当时的西未侯之子就是现在的西未侯。)
因为害怕轩辕氏的报复、其他人的落井下石,也为了离开这段黑暗重新开始,仍然拥有自由的共工氏族人改姓氏为洪氏,远离轩辕氏所在的昆仑山,到东部靠近明海和雪岭的地方生活。日子虽然清苦,倒也安宁。
然而没过几年,不知是被关押的人放回来了还是别的人又中了什么邪,一些人开始用各种恶劣的手段敛财,最后还开了彤楼。作恶多端,重蹈覆辙。
虽然前来讨伐的大人们网开一面,将没有参与犯罪或涉入不深的人送到钥野生活,但共工一族或者洪氏已经四分五裂,那些想用极端手段让共工一族强大且荣耀的人亲手毁掉了一族的名誉和前途,这是个可笑而悲哀的讽刺。
很多人一去不回,很多人伤痕累累,在别人的仇视和谴责声中,有人委屈,有人不平,有人逃避,有人抗拒,有人努力做个好人,有人真心赎罪。
洪灏一家没有改名换姓去钥野(注:灏,音hào),而是和少数人一起到暗谷中北部环境险厄的地方生活,他们觉得别人很难再相信他们,而他们也不再信任族人。他们想让自己无害,也不被害,当上一代的生命结束,下一代再去追求属于他们的生活。
从小母亲就教导洪灏,要有爱心,不开心时要疏导调整,难过可以哭,不要轻易愤怒,要与人为善,只有内心强大有包容力才会真正坚强,是非善恶要自己谨慎地判断,不能偏听偏信,人云亦云。要多观察、多学、多想,谨言慎行,努力做好好的事情。
洪灏天性内敛,身处僻野,除了为生存而努力打猎、采摘外,跟父亲和远房叔叔学习剑术是洪灏的主要活动。因为剑术容易伤人,所以父亲训练他精准的距离感和判断力,而预判动物的行动在打猎中很有帮助。
怀孕的动物、幼小的动物不能捕杀;需要多少取多少,不能浪费;要遵守自然的法则,才能好好生存下去。
因为人很少,相互的依存感很强,少任何一个人就会少一种技能,少一种智慧,少一份力量,其他人就越不容易生存,所以大家彼此珍惜,互相帮助。
很多年就这样过去,直到有两家的晚辈成亲后由于血缘太近导致生下的孩子天生目盲,大家商量之后,决定让长大的孩子们离开这里,出到别处生活,让他们去寻找合适的人结婚、生子,延续生命。
上一代也有个别人随子女离开,还有一些去世了,剩下的人越来越少。洪灏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父母和大家,所以坚持不走。
他二十三岁这年,母亲过世了,母亲临终前请求他到外面去,给家里留个后代,于是他决定出发,他对父亲和叔叔一家人说他会带个妻子回来,让他们等着他。
洪灏往西南方向走了一天,第二天早晨感觉到地面剧烈的震动,他感到事情不好,飞奔回去,可惜一切都已陷落被掩埋,家园所在的地方已是一道深深的裂谷,亲人们连尸骨都无从寻找。
始料未及,晴天霹雳。身体空洞无力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他跪在裂谷旁,不发一声。一整天,余震不断,他没有掉下裂谷,也再没人回来。
他终于流下眼泪,发出哀号,决定离开。命运庇护了他,他要履行对母亲的承诺,至少要先活下去。
劫难过后,仍有小花在开,他想摘几朵投入深谷,却最终作罢。他起身走向孤独的未来。
这一次,他一路向南,然后遇到一个人。幸运的是那人是他的族人,而且没有改姓,叫共工无羁;不幸的是那人是暗影门的东堂主。
无羁的父亲是夺剑之乱时族长的长子,在战乱中被轩辕族人杀死,母亲带着他和一些族人、以及世代相传的伏魔刀逃到深渊,被暗影门收留。他为了重振共工一族做了暗影门的“刀魔”,后来成了东堂主。
也许是刚刚失去家人,见到族人感觉亲切;也许是离开了从小生活的环境,再也无家可归,对陌生和未知有些不安;也许是这一路的艰辛令人疲惫,洪灏浑浑噩噩地跟随无羁来到深渊,成了暗影门的一员——在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暗影门之前。
初见几位族人时,他们是那么友好、热情。可渐渐地,他们对手下的态度,对所谓敌人的冷酷,让洪灏明白了母亲所说的疯狂。洪灏见过所谓叛徒的下场,也不想给这些他并不欣赏的族人带去什么麻烦,他知道不能在这里安家,但还没有想到离开的好方法。
好在无羁没给他什么任务,只是给他地方住,让他练剑。无羁给了他好多把剑,让他随意练。其实对洪灏而言哪种剑并不重要,木棍竹条什么的也可以,他独自一人做着从小就熟悉的事,暂时忘了其他。
无羁有时会找他比试一下,就像初见时那样。和伏魔刀过招是共工族人的荣幸,而且洪灏知道无羁并不想伤他。
再后来,无羁找他对打时会带另外两个人来,并让他设法乘那两人不备以最快的速度取他们身上的剑来打。洪灏照他说的做,后来也成了习惯。
终于,洪灏得知了自己的任务——混入比邻轩,夺剑刺杀西未侯。
其他人已帮他探明时机,那一天西未侯回比邻轩而天奘法师及门徒刚好不在。洪灏没有拒绝这个九死一生的任务,怀着非常复杂的心情来到月桂城。
为了事情的隐秘,暗影门的人都不在他身边,一张陌生而木讷的脸,比起杀手更像乡巴佬,没有人会怀疑他。洪灏享受这可能是最后一天的自由光景。
月桂城如此繁荣,大多数人表情和善,茶楼里没有太多抱怨声,大家谈着许多风趣的事,不怎么表达对世道的不满。很多人都开心地说着下个月要开绝顶论道大会了,西未侯大人又要忙了,剑圣能不能再次取胜啊,之类的。
客栈很干净,伙计很热情,还特意给他推荐比较划算的房间,也没说他这身衣服难看,只是介绍给他一家便宜又不错的裁缝店,让他有空可以去转转,没准可以带点东西给家人。
洪灏说自己要去比邻轩,第二天要早起排队,一位厨师还特意早起给他做早饭,并画了张地图给他。洪灏享受这份好意,没说其实自己昨天就已经确认过比邻轩的位置了。
洪灏在排队时看着兴高采烈等待入园的人们,下定了决心。
走进比邻轩,洪灏发现这园子这么美,却并不高高在上,而是自然亲切,好多山野小花开得很漂亮。大家各自随意走动,没有人监视。
洪灏在园子里慢慢地走,时常停下来,看着树阴、树干、树冠,小鸟、绿叶、落叶,花、草、泥虫,路上的石子、天空、云彩。或是静下来呼吸园中令人清明的空气。
刚到午时(注:午时是上午十一点至下午一点),西未侯回来了,一行人像游客一般从园中穿过,很多人都没注意到。西未侯本人比画像上和善百倍。
洪灏轻轻地靠近,没有被人呵斥,西未侯身边的护卫们个个有把好剑,却没有拔出。共工氏族人的恩将仇报什么的倒在其次,这个人的品格、使用权利的方法,他的目的、希望,是连自己这个在荒野长大的人都能觉出好的。这个人带给大家的东西和暗影门完全不同,他不能死。
洪灏在荒原练出的速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前面的几个人,顺手拔出一把利剑,避开唐翛的迎击,瞬间绕过唐翛,却没有用剑刺向西未侯,而是回扫架到唐翛的项上。
唐翛护主心切,想躲开剑刃转身再战,洪灏思索一瞬,将他的左肩劈伤,然后把剑抬起让他转过身来。这一次,唐翛的剑架到洪灏的项上,洪灏随即丢掉手上的剑,唐翛看着那一双没有杀意的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西未侯刚才也被惊着了,但看此情形已经转危为安,他让大家不要声张,命人将歹徒双手反绑带进屋里,请人为唐翛包扎伤口,并让人安抚其他受到惊吓的目击者。
洪灏:“有人要杀您,请您小心。”
西未侯听到这句话,屏退旁人,“你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
洪灏不再说话。他不想死,却也不能逃,无论在这儿还是暗影门。然而倘若为西未侯大人而死,他还可以接受。或许他对世事感到无奈,又或许他想早点回到亲人的身旁。
西未侯:“他们有像你这样不为人知却武艺高强的杀手,老夫还真是不能大意。你叫什么名字?”
洪灏等着西未侯继续问他问题,只是他不能回答。
西未侯:“……你不告诉我,也就不要再使用了。虽然把你的姓名改了对不住你父母,但刺杀侯爵的罪名太大,我会找个罪大恶极的死囚顶替你,然后把你以故意伤人的罪名关进监牢。”
洪灏:“……”
西未侯:“你可能会被判个一两年,刑满之后你可以选择离开,也可以继续留在监狱或者犯人劳作的地方。”
洪灏:“……您为什么要保护我?”
西未侯:“有人爱‘财’,有人爱‘才’,各有所好而已。倘若你参加‘论剑’,应该能赢得‘天下第一剑士’的声名,只是命运有时候爱捉弄人,但人生要自己把握。祝你好运!”
洪灏:“……大人!”
西未侯:“老夫要感谢你的不杀之恩,也得替受伤的唐护卫讨个公道。我相信你是迫不得已,不想趁人之危,只希望你日后能依本性多行善事。从今以后,你就叫——霍勋吧,功勋的勋。”
洪灏:“……”
西未侯:“你一身本事别浪费了,倘若你身不由己,就教几个好徒弟给我们,这个算是老夫的奢望。”
洪灏没有多说什么,他以霍勋之名进了监牢。
太华山的监狱有非常全面的监管制度,狱卒的纪律比军队还要严格,出勤时每个人身着颜色或款式有明显区别的制服,用先礼后兵的方式对待犯人,并事先让犯人明白这一点。
将违法犯罪的人暂时隔离在监狱是为了社会的安定和正义的伸张,但倘若让犯人习惯以暴制暴、相信弱肉强食,而不是反省自身的过错、改进思想和处事方法,监禁本身就会衍生新的罪恶,甚至监禁犯人的人本身就会成为罪恶。
经常接受专门训练和指导的狱卒们已经可以比较准确地预判犯人的行动,不会因为紧张害怕而一惊一乍,就算受到什么刺激,还有专人负责疏导开解他们的情绪。
再说那些最危险最可怕的罪犯已经被单独隔离在另外的地方或者被处决了,这里的犯人还不至于怙恶不悛。
太华山监狱的犯人们每日两餐,按时打坐冥想、读书学习知识、学习劳动技能并参加劳作,还有时间锻炼身体,只是多了看守而已。因为监狱的待遇不错,所以偶尔有走投无路而故意犯事被关进来讨口饭吃的人。
春天,大家上山种树,在苗圃培育幼苗,在田里帮忙播种;夏秋两季有农活、建筑木工、采矿等等;冬天伐木,做手工活。
霍勋喜欢种树,喜欢看庄稼生长,喜欢生命力很强的野草野花。
又是一年春天,霍勋在劳作的地方遇见了一个人。
汤洛金是一名年轻的镖师,因为在押镖途中遇到抢匪,打斗中失手误伤路人而被判入狱,罪名是过失致人重伤。
汤洛金没有怨天尤人,只诚心赎罪。他干活很认真,待人也不错,样子稍显呆板,表情很少,话也不多。他会帮瘦弱的人拿重物,会给年长者倒水、让座,会拍拍郁闷少年的肩膀以示安慰,会认真地看着一朵小花或一只小鸟露出愉悦的神情——就是他了,有功底又善良的人。
霍勋刑满时申请接替年迈的前辈做监狱后山的看守,并顺利得到许可。出狱前他将一个字条塞给汤洛金。
汤洛金因表现良好被提前释放后上山找到霍勋,开始跟他学习剑术。收放自如、精准的判断力和距离感,这些都是汤洛金最想要的。
霍勋不让汤洛金拜师,也不让他透露在何处学的剑法。后来有人问起,汤洛金只好说是得到过路高人的指点。汤洛金学有所成后,霍勋让他不用再来找他,自己练习即可,待他自觉可以时就去参加“论剑”比试,只是无论结果如何不要忘了本心——为什么要学剑法。
汤洛金拜别霍勋后,还是边做临工边练剑,最后在“论剑”中取胜,婉言谢绝了多方邀请,回到兰桂城顺风镖局继续做镖师,孙总镖头感激涕零。
汤洛金参加论剑比试前认识了红秀姑娘,她是给予他最多支持和理解的人。这一次的论剑已经结束,汤洛金和好友扈一凡以及红豆即将回家,接下来要举行一场更隆重的仪式——婚礼。
能够赢得“论剑”,能够继续做镖师,能够迎娶所爱的女人,汤洛金很满足,只是不知道那位不再见他的师傅一切可好。他不善于表达,当年离开时只是又种了几棵树,栽了一些花,希望它们长得好。
或许没有人知道,西未侯大人看到汤洛金在论剑决战中使出最后那记绝杀时,其实心里在想:这是霍勋送给我们的好徒弟呀,他果然是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