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第二卷 外传二 琼枝（上）

如果没有落难，一家人会幸福地在一起吧。

丙申年春（注：丙申年，相对“第十七章礼物”中的时间是二十四年前），钥野，平远城。

牡丹苑新来了一个丫头，十二三岁，愣头愣脑的，都不会笑，穿的也不体面。

其实她原是官家小姐，落难来此。所谓落难，无非是官员在斗争中落败或受到牵连，不得已只能作为普通人生活，甚至更贫困。理家更惨一些，家产被夺，父亲又病死了。

父亲临终前的遗言是：“我死了也好，你们以后就和我没有关系了，你们好好活……”

于是母女俩背井离乡，来到平远城，隐姓埋名。母亲刘氏怕有不怀好意的人认识自己，为了更好地保护女儿，称女儿理娈为小环，说她是跟随自己的孤女，并让小环叫自己刘婶。

刘氏做工所得的工钱只够维持母女二人最基本的生活，母亲一生病就没了生活来源，街坊邻居的好心帮助也不是长久之计，倔强的小环看到牡丹苑在招婢女便去了。

茱萸见她表情生硬（注：茱萸，音zhūyú），本不想要，但她要的工钱很低，便勉强招了。

小环在厨房帮忙，无非是烧火、洗菜之类的活，小环起先做得并不好，但她很努力学，大叔大嫂们也可怜她小，时常帮她、教她。没过多久，她就适应了帮工生活，母亲的病也好起来。

刘氏病好后让小环别继续做婢女，但小环不听，既然家已经败了，她就要靠自己过活。母亲含泪没再劝说，责怪自己没办法给女儿好的生活，但也为女儿的坚强懂事而欣慰。

刘氏开始在程老爷家做佣人，母女俩算是过上了正常日子。

牡丹苑老板慕海云某日在厨房看见正在烧火的小环，心想她们怎么把那么小的姑娘安排在厨房做工，但他担心责备她们之后小姑娘更会受欺负。

慕海云想起一事，回房叫来茱萸，问她是否帮白玫找到了新的婢女，茱萸回答还没有，慕海云便说把厨房帮工的小丫头给白玫做婢女好了。

茱萸说小丫头不机灵，不会察颜观色，伺候不好主子。慕海云说让她试试，也省得再雇人。于是茱萸给小环换上新衣服，让婢女莺莺教她干活和规矩，然后把她带到白玫面前。

一直跟着白玫的婢女前些日子回老家成亲了，白玫好几天没人使唤，正不太高兴，新来的婢女又笨手笨脚，不合她的意，白玫虽然脾气不算坏，但也经常在没人的时候给小环脸色看。

小环努力学习怎么伺候主子，她可以忍气吞声，但无法强颜欢笑，她不知道白玫平时那张疲倦的脸如何能在客人和老板面前变得灿若桃花、风情万种。

对小环来说，成为婢女比烧火洗菜要压抑，但工钱多了许多，所以还好。

牡丹苑的姑娘们都很美，和她们相比，小环就像是牡丹花旁边的杂草。但只要那个人一出现，其他姑娘都会黯然失色，她就是牡丹苑的台柱姬漫兴。

姬漫兴的美自不必多说，她的特别之处还有好多好多。

她独来独往，身边没有婢女，衣服换下来自己拿去给负责浣洗的大嫂；亲自到厨房沏茶倒水，有时还做吃的东西。

她不但告诉其他姑娘驻颜美容的秘方、穿衣打扮的心得，把客人给的首饰、物品到处送人，还告诉帮工的大姐大嫂们怎么保养皮肤，特别是手，防止皴裂生冻疮。

她和人说话时很少一本正经，总是轻松随意，就算指出别人的不足也不会让人难受。她见人便笑，而且真切自然，就算有人忌羡她的美貌，也很难在她春风拂面的笑容前皱起眉头。

有一回小环在厨房为白玫泡八宝茶，姬漫兴多看了一眼，笑道：“你若再加两个红枣，白玫一定高兴，她喜欢喝甜的。记得把枣核去掉哦。”说完便走了，也不管别人是否照做。

小环将信将疑地按她说的做了，结果白玫喝茶时难得的夸了她一句：“这次泡得还可以。”

小环不懂白玫这种人，喜欢喝甜的告诉自己便是，为何总不满意又不说哪里不好，让人无从改进。让别人显得愚笨，自己又不舒服，有什么好处？

而姬漫兴……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有人听她弹琴，有人找她下棋，有人屈尊磨墨看她画画，有人一掷千金只为让她亲自做菜宴请为数不多的宾客。

她的美貌和才华撑足了客人的脸面，彰显了客人的品味；她的欢欣随性令人感觉温暖自在，乐而忘返。她被千人捧万人爱，却没有架子，没有坏脾气。为什么？

她给富商显贵们的笑容，给老板的笑容，给姐妹们的，给下人的，甚至给狗的，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她想得到什么，她什么都不想要吗？因为她什么都有了，所以才能一直给，不求回报吗……

白玫等其他姑娘和姬漫兴不一样，她们有的对出手大方的客人特别好，有的喜欢青年才俊，有的希望得到慕老板的偏爱。

话说回来，慕老板似乎不偏爱任何人。父亲因受赏识而被陷害的小环觉得慕老板的公平是为了和平，是对一些人的保护。

白玫在她的熟客里有一位特别中意的公子，是星月湖主事郭大人的侄子，家境殷实，不算阔绰，但容貌俊美，又是心星书院的才子，前程大好。

郭公子喜欢听胡琴，白玫的胡琴拉得确实好，字也写得不错。

（注：大夏国的高等学府分为星宿书院和山河书院两类，星宿书院以二十八宿命名，例如第一卷中提到的位于悦原密山北边的奎壁书院，奎是西方七宿之一，壁是北方七宿之一。

心星书院位于钥野星月湖西南，平远城郊，心是东方七宿之一，星是南方七宿之一。）

白玫渐渐习惯了小环，偶尔也会给小环赏钱，很少给她脸色看了。

只是小环住在牡丹苑，刘氏住在程家，之前赁的屋子也退了，母女俩见面的时间少了。刘氏隔三差五会到牡丹苑看望小环，两人聊几句便各自回去干活。

入冬之后，刘婶好久没到牡丹苑来，小环总觉得心神不宁，便请了假到程府看望母亲。小环知道程府在哪儿，母亲之前告诉过她，只是她还从未去过。

小环第一次踏进程家大院，天空正下着小雪。

仆人对她很客气，听说她来看望刘嫂，更是高兴道：“你来得正好，我马上去通报。”

小环进屋见到母亲，才知道什么叫“来得正好”。

刘嫂坐在主人家一间摆设讲究的大屋子里，头上缠着白色的绷带，温和地看着小环：“姑娘，你认识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环怔怔地看着娘亲，除了困惑，还感到伤心害怕。她轻轻问道：“您不记得我吗？”

刘嫂想了半天，摇摇头，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些许无奈。

小环没有呼喊娘亲，轻声问旁边的仆人道：“刘婶怎么了？”小环的声音有些发抖，但她不敢忘记母亲坚持让自己假装的身份。程府的人都不知道“小环”是谁，可见母亲没有对他们提起自己。

仆人看向一旁的管家。此时刚进房门的程老爷亲自开口道：“你就是小环姑娘吧？”

小环闻声，转过头看向这位衣着考究的中年男子，习惯地点头施礼。

程老爷回礼道：“说来惭愧，前些日子有歹徒袭击小儿，刘嫂奋勇相救，被歹徒用钝器击中头部。歹徒被当场擒拿，只是刘嫂受伤昏迷不醒。我请了平远城最好的疾医和疡医为她诊治，刘嫂终于醒来，却不记得之前的事了。”

（注：疾医和疡医即内科医生和外科医生。）

眼泪不经意就流了下来，小环觉得这不吉利，但她没功夫伸手去擦，她想握住娘的手，却只是紧握着拳头不放。

程老爷叹了口气：“我们也不知道刘嫂能否康复。不过请姑娘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全力照顾她，她是我们程家的恩人！”

为什么歹人袭击你家孩子受伤的却是我娘！这句话小环没有说出口。

程家肯承认事实，没说刘婶是自己不小心摔伤的就已经很不错了。娘那么善良，遇到那种事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娘，您怎么这么命苦啊！

小环转向娘亲，“刘婶！刘婶……”痛苦、无奈的小环发出两声悲切的呼唤。

刘嫂见她一哭，不知怎的心里也很难受，赶忙安慰她道：“孩子你别哭，我没事！我只是不记得从前的事了。你能给我讲讲吗？没准我就想起来了。”

小环边哭边点头。程老爷吩咐大家都出去，让小环和刘嫂说说话。

小环坐在刘婶旁边，刘婶给她擦眼泪。小环哭完，和刘婶聊了一会儿，刘婶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小环自己伤心完，想起安慰刘婶，让她别着急，没准哪天就记起来了。

小环知道自己现在真的变成小环了，却不敢怨恨，她觉得这个时候告诉娘亲真相只会加重她的负担，无济于事。说不伤心，那是骗自己，虽然娘忘了爹和过去的一切就不会那么难过。

小环告诉程老爷，刘婶一点儿也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她按照母亲之前编的故事，说刘婶名叫刘婉，为避瘟疫带着自己从黄土烟萝村来到钥野，在这儿无亲无故，请程老爷多关照她。程老爷满口答应。

小环没再多说什么，怕自己胡言乱语，一个人回了牡丹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