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第三卷 第三章 青白（十三）

青

丞州，临安城，石榴花开季。

要说什么事最让人难堪，莫过于碰到不想再见的熟人。佳娣没想到原先彤楼的客人竟会出现在临安城，喷着酒气一脸色相说她像以前认识的姑娘——虽然她就是那姑娘本人。

佳娣敷衍过去，离场后走在街上，想着是否该换地方了，又怕……她刚想笑自己想太多了，就看见前方站着一个人，正看着她。那人胡子拉碴，怀里抱着个娃娃——是他！佳娣瞪愕哑言。

男子腼腆道：“好久……不见。”

人一辈子总有几个难以忘怀的场景，而这一个，是她每次想起都想笑的，只是有时开心、有时苦涩、有时难为情。

佳娣：“你……的？”

东方煜的头摇了一下，显得有些尴尬。

佳娣缓了口气，想了一想，微笑上前道：“真可爱！乖乖，阿姨抱抱。”

东方煜将孩子递给她，佳娣接过，抱在怀中，看着他粉嫩的肌肤和天真无邪的眼神，有一种自然生发的温暖爱怜，无关其他。

佳娣：“他叫什么名字？”

东方煜：“……东方胤。”

佳娣僵住笑容，抬头看着男人，透着疑惑，虽然她并没说“这孩子跟你一个姓？还叫‘胤’。我记得你没有兄弟啊。”

东方煜没想对她撒谎，但又不能全说，只好道：“让我收养他的人给起的名字，让他随我姓。”

佳娣：“噢。”原来如此。

后来，也不知是说起了什么，佳娣把东方煜和孩子带回了家，晚上佳娣带着孩子，东方煜住在临近的客栈。

然后，佳娣决定和东方煜一起带着孩子往北走，也不知是被误会还是图方便，他们的身份变成了一家人——夫妇和孩子。尽管如此，同行的男人不会借机占她便宜，甚至连这种想法也没有。虽然怪异，但佳娣对男人的畏惧渐渐减轻，她从来不认为美好的男女关系也开始有了吸引力。

这个男人稳重可靠，心肠好，又没脾气，还是好父亲，她开始不满足于只是朋友的关系，又为自己违背了之前的意志而生气。最重要的是男人对她并没有那个意思，她欣赏他的为人，又为他那方面的迟钝着急。

好在她有时间，她第一次不急于尝试各种方法解去秘药的效力，甚至觉得这样也不错，认为像东方煜这样的人不会太在意，而她可以保持年轻让他开心。

她知道自己已经痴愚，但仍然庆幸，因为遇到他，因为他是特别的，所以自己这样也是能够理解的。

在兴奋、压抑，动情、冷静的循环往复里，她原定的目的地已经到达，而他还要带着孩子继续前行。她没有改口，坚持留在悦原槐中，离别时的满脸眷恋其实只有一半是因为孩子。

他感激她，但只是感激她不接受。她挥手告别，等着再见的一天，每天期望他会想念她，就如她每天深深想念他一般。

他说过很快会来看她，如果她搬家了也能找到，因为他施了法术，他确实会法术。

她还是没告诉他她的秘密，因为他忘了问。

东方煜终于带着孩子回到昆仑山，庆幸的是师傅们没有搬家。昆仑子和观临子见到东方煜都很高兴，看见孩子却有一些隐痛，“我们不能替你抉择，但倘若这孩子不是青龙剑的继承人，我们不能帮你养育他，倘若他是，我们也不愿……”

东方煜：“明白。”

昆仑子：“……”

东方煜：“其实我还没有想，这件事……这样看来也不完全是偶然。”

观临子：“……”

“这个给您。”东方煜将百炼雪花剑交给观临子。观临子默默接过，他不知详情，也不想猜测，只是……

东方煜：“昊天大哥真的厉害，如果他身体好，我不一定赢得了。”

观临子看着东方煜，表情很含蓄，含着赞赏和惋惜。“啊。”

手握百炼雪花剑，观临子心情复杂。

过了几天，师徒三人商量后，决定另选一个地方盖几间房子给东方煜和孩子住。

昆仑子问东方煜是否找位女子作伴，东方煜考虑了一下，和师傅们说了佳娣的事情，他决定带东方胤去槐中，请佳娣帮忙照顾。于是在选好了新的住址后，昆仑子和观临子开始建房子，东方煜则带着孩子前往槐中。

佳娣在槐中的境遇不佳。槐中虽然出画师匠人，却没多少乐人，有的也难谋生计，都得做些杂活为生。

佳娣做了许多零工后，才找到一份教富家子弟吟诗弹琴的营生。虽然孩童顽皮，也不是本身喜欢音律，然而能有稳定的收入已经很不错了。

即便如此，佳娣并不沮丧，也没想过离开槐中回到繁华的名城，因为她在等人，充满期待。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出现了。那些追求佳娣的纨绔子弟没想到她真的有男人，还有孩子，悻悻而去。

东方煜给佳娣换了个更大的住处，和她一起养育孩子，他们暂时管孩子叫小天。东方煜用了白昊天的假名甄义，和二师父当年一样开了家制作金器饰物的小店。

东方煜和佳娣各有各的房间，保持着距离，只是经常一起出门、一起回家、一起带着孩子。

只是东方煜有时练功走得比较远，佳娣不方便跟过去，于是她只见过他在家打坐站桩调息练拳，没见他施法用剑。她也不太在意，因为他从不好勇斗狠惹是生非，做事很有分寸。

而他不想出名，所以不想让人见识他的功力，只在无人的清静地修炼。他的金器倒可以做得很好，因为这儿的人不是那么懂行，更在意价钱是否合适，当然做得最好的还是做给小天、佳娣和师傅们的。

这两年是庾雅琪一生最幸福的时光，即使没有夫妻之实，东方煜也一直在她身边，还时不时做首饰给她。天气好有时间的时候，他们带上小天去郊游，她弹琴，他吹埙。也有时被孩子弄得很狼狈，辛苦也有趣。

小天会说话时，佳娣让小天管她叫娘，名义上是为了掩人耳目。小天叫东方煜父亲时，东方煜一脸幸福却难为情的表情在佳娣看来可爱极了。

小天两岁时，东方煜回了趟昆仑山。新房已经盖好，师傅们正在做新家具，雕刻纹饰，见他回来，问他新宅可要名字。他看看晚霞，答：“日次馆”。

师傅试了他的功夫，没退步，告诉他明年夏天可以回来住。

佳娣带着小天跟东方煜回昆仑山后，用回了本名庾雅琪，和小天玩游戏，让他叫自己庾姨，叫东方煜义父。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既然东方煜认为这样比较好，那她也不计较。

东方煜想了好久，终于问道：“雅琪，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不回答也可以。”

即便她失望过很多次，还是有所期待，“你问吧。”

东方煜：“你是不是……不会变老？”

原来是这个，庾雅琪还是笑道：“你怎么知道？”

东方煜：“……这些年，你几乎没变。”

庾雅琪：“我只是变得比较慢而已。”

庾雅琪把自己过往的经历简单告诉了东方煜。他坐在那里，看着她，似乎想了很多，但什么都没说。

稍后，庾雅琪试探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很奇怪？”

东方煜摇头，思索片刻，“老得慢挺好，只要没有其他不舒服。只是，和别人不一样，也有点辛苦……我也不知道怎样比较好。”

庾雅琪看着东方煜诚恳而为难的样子，突然安心了。“随他吧。”

东方煜看她笑了，虽说不解也放松下来，转而道：“你要有什么事情……不开心的，可以告诉我，我……”

庾雅琪：“好啊。”

昆仑山的天很明亮，庾雅琪感觉自由自在。高山、草原，她钟爱的男人、聪明懂事的孩子，还有不常见的药材。

她不再研究解去自身药力的方法，却对各种药材的使用有了更多兴趣。日次馆中的医药典籍有好几册，都是世间不传的秘本，东方煜说师傅们遁世隐修，不见外人，庾雅琪没有多问，她能从日次馆的书中看出他们的高深。

到了昆仑山之后，庾雅琪见过几次东方煜习练武功，才明白他之所以不在人前展露，不是不好意思献丑，而是不想成名。

男人的一切都那么完美，完美得令人害怕，害怕配不上他。虽然近在眼前，却无法碰触的原因，她不想去想。他是她梦想中的对象，近在身边，却仍是梦想。

在日次馆中，他还是和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如果赤着上身被她看见，他会道歉穿好，但不会特别难为情；她沐浴更衣时他别说偷看，连不巧撞见都会小心避免；他不会在她面前随随便便，更不会开她的玩笑，不会找机会靠近她。

他们都和小天亲近，但彼此不会更进一步，因为他没有那种想法，所以她也无法做什么，说什么。她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他和她的关系越来越不可能如她所愿般进展，她越着急，就觉得他越冷淡，而她又明白他没有变化，所以……

东方煜不懂她的心思，以为她不习惯旷荡的原野，以为她不能在人前弹琴表演会失落，于是对她道：“我送你回丞州吧，可能那儿更适合你。”

她没想到那么突然。

他想打消她的顾虑，“小天也长大了，我们会照顾好自己。”

所以不需要我了？

东方煜：“我会经常带他去看你。”

我算什么？

庾雅琪不想无理取闹，她也知道男人可能在为她考虑，但是他竟对她没有眷恋到这种地步，让她还怎么开口？怎么甘心！她第一次真正发了脾气，大哭起来。

东方煜不知所措，道歉也不知道错在哪里，想哄逗又不擅长，只好呆在那里等着。四岁的小天也没有办法，只能陪在一旁。

终于，她啜泣着睡着了，第二天肿着眼睛决意回丞州，这是赌气的决定，也是无奈的认命，因为她所心爱的男人虽然样样都好，但不会爱人。

一路舍不得，一路不服气，一路闹别扭，一路不改口，庾雅琪到了丞州，决定留在贞丰城，改名叫丁香。

她依依不舍地和小天告别。小天从小不爱哭，只要在外面玩就高兴，也不怕旅途辛苦，然而这一次，他抱着庾姨不松手，眼泪汪汪。

其实东方煜也不是那么好受，但他认为这对彼此都好，尤其不要因为自己耽误了她，所以他一直保持沉默，只说了一句：“保重！”

庾雅琪怨他狠心却恨不起来，只觉得委屈，但若赌气不好好告别又一定会后悔，只好含着泪，低声道：“有缘再见吧。”

不知东方煜带着小天走了多久，庾雅琪发现东方煜落了东西在她这里，又一看，里面有张字条，上面写着“谢礼”，再看，是两条小金鱼，还有一条蜜蜡装点的玉髓手链，适合她的样式，很漂亮。

她喜欢，她真的喜欢，眼泪停不下来，虽然难看，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东方煜带着小天又到了临安城，正是秋季，林园充满了悲伤的气氛。莫染刚从戊己山回来，失神落魄。女儿和可能有的外孙下落不明，且没有任何线索，女婿也隐居了，简直和当年一模一样。

此时看见东方煜，一家人高兴不起来，然而又似乎有了新的希望。

莫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东方煜毫无头绪，但不可能放着不管。“我去问问师傅们，请代我照顾这孩子。”

东方煜飞奔回昆仑山，可惜昆仑子和观临子也给不出答案。

昆仑子：“我们奉命来到地界的任务只有三个，这件事不在我们所知范围，不知是否只是人世的变故。你若不安心，就尽力看能否找到线索吧，希望他们吉人天相。”

东方煜听从师傅们的建议，决定去最后有消息的明海探查一番。在此之前他还是先到了林园，将情况告知莫染一家。

还是毫无头绪，莫染依旧压抑。东方煜请伊伯再照顾小天一段时间，自己去明海找找线索。小天想跟义父一起走，说他想庾姨，东方煜跟他解释，他闹起了别扭，好在莫茗给他好吃的，带他出去玩，才把他哄好。

莫茗问东方煜：“小天不是你亲生的吧？”

东方煜：“不是，他是我收养的义子。”

莫茗：“庾姨是谁？”

东方煜：“我的一位朋友，帮我照顾过小天。”

闻言，莫茗收了兴师问罪的气势，温情软语道：“你……路上小心！我会帮你照顾好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