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袭白衫,仿佛坐在时与光的边界,仿佛被遗落在世界尽头,他猝不及防回眸,眼底那一抹苍茫像是深冬的幽寒拂掠不尽。
程亦安心猛揪了下,“父亲”
这样的程明显让她觉得很陌生,可冥冥中又觉得这才是真实的他。
老仆递给程亦安一盏风灯,随后将身后的门掩好,程亦安提灯缓步往前。
她并不知抱厦后还有这样一条甬道,外头被葳蕤草木掩盖,里头却别有洞天。
慢慢的离得他更近,那张脸也变得更清晰,真是看不出一丝老态。
这不过是一间木质的琴房,两丈见方,摆设也并不起眼,唯独北面有一四方琉璃窗,窗外雪若鹅绒漫天飞舞,衬着木屋像是一方遗世独立的小天地,不受万物纷扰。
程亦安收回视线,将风灯搁在桌案,食盒也放上,望着程明昱讪笑,
“这么晚打搅您真是罪过。”
这段时日程明显太忙,白日压根会不到他。
此时的程明显已恢复一贯神色,想是方才抚琴过于尽兴,眼下他眉目仿歇着煦晖,端坐在墙下一把木凳,有一抹朗月清风般的气质。
“苹苹坐。”
其实这里没有第二个席位,程明昱所坐不过一把搁放衣物的木凳,程亦安要坐,只能将他琴案旁的锦凳挪来。
除了老仆每日进来清扫,这间琴房素来无人踏入,这是程明显的禁地,哪怕其他几个孩子,也从无人进来。
但程亦安可以。
如果说他这一生都在循规蹈矩,那么程亦安的存在算是他唯一的放纵,是他克谨圭臬的一生里开的唯一一扇天窗。
在他这里,小女儿没有禁区。
程亦安双手交叠在腹前,坐的规规矩矩的,悄悄打量这间琴房,原始的木屋,不做任何装饰,在旁人家里便称得上寒碜,有了程明显在,就被衬出几分返璞归真的意蕴。
“您常在这里抚琴?”程亦安好奇问他,水杏眼幽澈明亮,遮掩不住少女的天真。
“是。”
程亦安面朝他而坐,身侧不远处就是那一张焦尾琴。
这是一把古琴,琴弦有包浆,可见时常弹抚,程亦安也爱琴,前世她在益州偶然得了一把极好的绿绮,虽是仿制,用的却是上好的木料和琴弦,音质很不错。
程明显见程亦安蠢蠢欲动,鼓励她,“你试试?”
“我可以吗?”
程明昱朗声一笑,“在爹爹这里,你没有什么不可以……”
程亦安知他素来宠女儿,咧嘴一笑,然后调整坐姿,开始试琴。
少女身姿纤细优长,在程明显眼里便如早春的朝花,生机勃勃又略显稚嫩,连抚出的琴音也是轻快明媚的,恰同她这个人。
抚了一段,大约是觉得不大适应,又重新来,这回双手拨得越快,与他方才运琴的姿势一般,程明昱微微纳罕,这难不成是父女的默契.....只可惜比他的娴熟还是差远了,在他看来是毫无章法,一团孩子气。
程亦安过了一把瘾,冲他回眸一笑,“好琴。”
程明显心里摇头,面上却道,“弹得好。”
忽然想起第一次在琴房看到程亦安。
那一年她五岁,刚上族学不久,学堂里有琴房,专给程家的小辈习练。
她那一日不知怎么就钻到琴房,摸到最近的一张琴,随手拨了下琴弦,一串音符跳出来把她自己都给吓了一跳,紧接着好奇,她忍不住又拨,就像方才那般,乱弹一气。
管家瞧见了,迎他时兴致勃勃告诉他,他当时刚从衙门出来,准备去一趟都督府,听了这话,愣是扔下公务快马回府,赶到琴房,就看到小丫头在那捣乱,这把琴试一试,那一把摸一摸,她好像在寻自己最喜欢的音质,更可爱的是她还能跟那
些琴说话呢。
程明昱便把她叫到身边,亲自教她弹琴。
她那时胆儿小,瘾却大。
苹苹的启蒙恩师,其实从来都是他这位亲生父亲。
程亦安不急着表明来意,程明显也不急,她现在在他面前还没那么放肆,说话还要起个兴头,程明显给她倒茶。
程亦安忙拦住,“我给您做了夜宵呢,您等着。”
于是赶忙将食盒盖掀开,先取出第一层食盒里的燕窝粥。
“我什么都没加,就加了一味去心火的百合,想您日日忙于朝务,喝了平心静气有助睡眠。”
燕窝用一只乳白底烧制红梅花纹的瓷盏所盛,百合夹在雪白的燕肉中,三两颗鲜红的枸杞点缀,与碗口的红梅相得益彰。
燕窝并不稠密,很是清淡。
可见她是打听了他的口味而来。
程明昱静静看了一眼那瓷盏,并未动,反而含笑问程亦安,
“苹苹府上的家务都安排妥当了?能在家里住多久?”
程亦安心想她哪有心思在程家住啊,若是事成恨不得待会就要回去,但这话显然说不得,她轻轻一笑,“安排得大差不差,三五日是能住的。”
言罢又殷勤地将瓷盏往他胳膊肘旁推了推,黑白分明的大眼眸水汪汪望着他,笑道,“您尝一尝嘛,好吃女儿往后还孝敬您。”
程明昱见状,胳膊一收,往后靠在墙壁,不动神色回道,
“苹苹心意爹爹心领,往后不要去厨房劳累,那不是你这样娇滴滴女孩儿该做的事。”
瞧,陆栩生那混账还盼着她下厨,爹爹这里就舍不得劳动她。
果然还是爹爹亲。
程亦安小脸一垮,指着那碗燕窝粥,委屈道,“您真的不尝一尝么,女儿可是费了老大功夫才做成的。”
可不是费了她老大功夫城跑药店,寻了这味药来,一旦吃下,他四肢酸软无力,三日起不了塌,不能去上早朝,他这一“病”,届时陆栩生再把军令状摆出来,朝臣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程明显面不改色道,“好,先搁这,爹爹等会喝,时辰不早,苹苹要去歇了吗?”
程亦安的失望都快要写在脸上。
可是她哪里是那么容易气馁的姑娘。
“燕窝您不喜欢是吧?”程亦安绵绵一笑,又起身,翻开第二层食盒,取出她给熬的五白归心汤,“这种汤药冬日最是滋补,您喝了,保管一夜睡到天亮。”
怕是连睡三日不起吧。
程明显不上这个当,面对女儿“咄咄逼人”的攻势,其实他也有些受不住了,愧疚道,
“安安乖,冬日夜凉,琴房更是凉,你快些回去。”
程亦安倔强地四处张望,“这里不冷啊...”
还真不冷,程亦安忍不住起身来到窗口往外望,雪更大了,簇簇的一团落在梅梢,落在屋顶,也落在窗棂外的木檐,煞是可爱。
“对了,这里为什么不冷?”她回眸问程明显。
这样的寒冬腊月,程明显只穿了一身中衣,外罩一件袍子,可见琴房极为保暖。
程明显看着绞尽脑汁赖在这里的女儿,失笑道,“底下有地泉。”
程亦安明白了。
百无聊赖转悠一圈,又回到他身侧坐着,一双俏眼水盈盈望着他,带着撒娇的语气,
“您真的不喝吗?”
程明昱果断杜绝她的念头,“不喝。”
程亦安当然知道爹爹已看穿她的把戏,她也知道瞒不住他,他那么聪明,手眼通天,怕是早把她的谋算看得明明白白。
那又怎样?
攻心计到了最后一步。
程亦安目不转睛盯着他。
程明显看了她一眼,忍住笑,
程亦安还是看着他。
程明显其实已经快顶不住了,
大女儿端庄大气,与她讲述道理,剖析厉害,她会听。
二女儿虽胡搅蛮缠,可一旦他严肃,她也只能铩羽而归。
唯独小女儿,不哭也不闹,性子软和,生得也纤弱一些,攻势绵绵,真的让人吃将不住。
她辛苦忙活这么久,哪怕是毒药他也得喝一碗,只是想起江南局面,程明显生生打住念头,“苹苹....”
就在他准备将江南厉害告诉她时,只见程亦安忽然伸手抓住那碗汤水,毫不犹豫往自己嘴里一灌。
“苹苹!”
程明显脸色大变,待伸出手拦,程亦安已喝了满嘴,两腮鼓囊囊的,眨巴眨眼看着他。
程明昱拔身而起从她手里将碗夺过来,扔桌案,急道,“快吐出来!”
她非但不吐,反而一骨碌全咽下去了,看完最后还朝他吐了吐舌。
“......“
除了苦肉计,也是别无他法。
程亦安方才动作太急,自个儿也噎住了,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
程明显脸都气青了,
“来人,快传大夫!”
随后弯下腰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程亦安打横抱起,迅速往书房去。
屋外的老仆闻言也是惊慌难当,赶紧奔出去,寻侍卫让他们去请大夫,再进屋来,程明显已将程亦安抱着搁在了软榻上,厚厚的褥子偎在她身上,程亦安躬身如虾,还在喘息,这药果然还是那般烈,这一口喝下去,便如同喝了酒,人晕乎乎。
前世程亦安在益州曾做过药材生意。
益州四周多的是深山老林,珍奇药材遍地,这样的药材一旦运去大晋四地,可获利百倍。
长年累月与药农打交道,程亦安也略有辩药之才。
陆栩生今日来长公主接她告诉她,只要她拖住爹爹三日,三日内他必定拿到皇帝的诏书,所以她便想起曾在益州接触过的一种药材,名唤金鹅断,别看药名听起来略有些可怖,实则是一种很罕见的滋补药,专治失眠之症,一旦喝下去,三日内
保管睡得饱饱的,不想起塌。
当然略有一些害处,那便是四肢酸软,浑身打不起劲。
程亦安想过,若是程明昱顺利上当,那就当让爹爹歇息三日,如果糊弄不住,只能行苦肉计了。
这药起效可快,程亦安躺下去没多久便如软了骨头似得,小脸开始发白。
程明昱悔得眼眶都红了,坐在她跟前的锦杌,瞪着她,
“亦安,你要劝爹爹便劝,为什么拿自个儿身子开玩笑!”
他方才就该一口喝完,不给她机会。
看着小女儿为了逼他袖手,给自己喂毒药,程明显心里剜肉般疼。
程亦安小声驳道,“陆生劝了这么久,您听了么?您明知道我的目的,却始终不中招。”
“你还有理了!”
程明昱极少动怒,因为他从来都有法子,但今日他拿程亦安没法子,
他低估了小女儿的决心。
府上大夫在这时匆匆赶了进来,这是太医院致仕的一名老太医,程明显连忙让开,让他给程亦安把脉。
程亦安躲在被褥里,摇头道,
“您别白费力气,这种药无解。”
太医茫然地看了他们父女俩一眼,
“什么药?”
“金鹅断。”程亦安说。
太医扶了扶额,没有说话。
这是一种药性极强的滋补药,严格来说不算毒。
程明显脸色很难看,问太医道,
“真的没法子?”
太医苦笑道,“倒也不是全没法子,这得行针,不过...”毕竟是位女郎,脱了衣衫给他这个男大夫行针显然是不便的。
太医只能劝程明显,“也不是大病,歇个三日,我回头再给她在手指行上几针,便完好如初,活蹦乱跳了。”
见程明显还是眉头不展,老太医捋须道,“如果您不放心,我便给她煮一碗白萝卜水,喝下去,倒是能缓一缓药性。”
程明显摆摆手让他去。
等人离开,他在程亦安跟前坐下,看着得逞的小女儿,嗔她道,
“你为什么不让爹爹去?”
程亦安慢腾腾裹着被褥在塌角坐起来,讪讪望着他,
“若我告诉您,我做了个噩梦,梦到您在江南出事了,您信吗?”
程明显信,但这不足以阻止他南下。
“安安,爹爹身边有圈养的密卫,会保护好自己,不让自己受伤。”
程亦安瞪过去,“您不是受伤,您是积劳成疾,回了京城就病倒了,就...“
后面的话程亦安不敢说,一开口眼眶已红,泪水蓄了一眶。
他真的不能死,程家不能没了他,大晋不能没了他,她也万不能失去这个爹爹。
子不语怪力乱神。
可事实是,许多人为鬼神所制。
程明昱虽然不认同,却也看得出来,这个噩梦给女儿带来了太大的困扰。
他现在其实已经很无力了。
今日她能喝金鹅断,若是他不应,她还能干出什么事来?
这比给他喂毒药更叫他六神无主。
他总不能将她绑起来吧?
程明显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心力交瘁道,
“安安,爹爹不去,就是陆棚生去,而我比他更有把握……”
程亦安这时已泪如雨下,
“所以,让我在你们俩之间做选择已经够难了,爹爹还要为难我吗?”
程明显蓦地呆住。
她唤他什么?
爹爹.....
亦歆打小就聪明,开口却极晚,旁人不到一岁就能唤爹爹娘亲,她直到一岁半方脆生生唤一声爹,程明显永远记得那一日,她嚼着糖果忽然扑到他怀里,毫无预兆就开了口。
他喜极而泣,搂着女儿许久不肯撒手。
到了程亦乔,小丫头嘴皮子可利索了,整日爹爹长爹爹短,跟在他身后转,他再忙总要陪她,教她认字弹琴。
唯独程亦安...绞尽脑汁见她一面,她一声“堂伯父”砸在他脑门,偏生连这三字,都叫得磕磕碰碰,每唤他一声堂伯父,就如在他心间插上一刀,有一回无意中听她追在程明?身后唤父亲,便是万箭穿心。
她的一声“爹爹”,成了他一辈子的执念。
而现在她终于开了口。
凛冬的寒意化作糖浆裹挟一抹苦涩灌满他心口。
就这一声爹爹,他真的什么都能应她。
“好。”既然已做了决断,程明显也不是迟疑之人,吩咐门口的老仆,
“让陆栩生过府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