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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踏上重回乌兹的夺位之路,他方知昏庸的君王和贤明的君王之间,隔着白骨成堆,饿殍遍地。
最后,在高昌,他经由她,舍生成仁,出浮屠塔,走下神坛,于战火中渡己渡人,功德圆满。
因为她,他感知了七情六欲,才生了慈悲之心,寻得了渡世之道。
他和她一道,历经生死,缘起相聚,缘灭分离。即便心意相通,相知相惜,却无法相守。她为了成全他的道,选择放手离开。
而今,他大道将成,她却堕入无间。
洛襄眸中血丝历历,一字一句念出释迦牟尼涅槃成佛前的遗言:
“我此生,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受后有。”
莎车,乌兹,高昌……众生他已渡尽,他还有她一人未渡。
人世百年,不过弹指刹那。若离爱欲,无她在伴,纵使青史留名,万人景仰,不过佛龛上的一具泥胎。
他锐利的目光扫视一圈挡在面前的绛袍武僧,冷冷道:
“何人再阻我?”
万千赤潮凝滞半刻,纷纷散去,再无人敢拦他。
面前是康庄大道,抑或是万丈深渊。
他都笑往。
马蹄声烈烈。洛襄一身寡白僧袍,金丝甲胄,身后跟着无数群情激愤的高昌王军,将高耸入云,却不达天际的浮屠塔断然抛下。
王城内,万千寺庙,钟声大鸣。
***
洛朝露从一声一声哀鸣般的钟声中惊醒。
长街归来,回到驿馆后,朝露被几名侍女看管着,在一处厢房休憩。
她浑身无力,又昏睡过去。
一睁眼,只见窗外落照余晖,甚是好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西域这样好的夕阳,她不知还能再看几回。
婚礼之婚,意为黄昏。汉人成亲,都是在日暮之时。
待日照西斜,吉时已到,朝露便被侍女扶起,稍稍整妆仪容,又抹了一层粉,前往正堂行礼。
廊道上挂起了一盏又一盏大红灯笼,喜庆之气洋溢成片。灯火映着霞光,投在她苍白如纸的面上,泛着凄楚的殷红。
隐隐有丝竹管弦的奏乐自远处传来,喑喑哑哑,在暮色中显得犹为凄厉。
洛朝露心如止水,反倒没有一早的慌乱与不甘了。
她身子僵硬,双手颤抖不止,气息有进无出。死生之前,她的心境倒是变得极为从容。
她认命了。
洛朝露被侍女引着,跨入了礼堂。
内里都是汉地婚俗的摆设。黑漆几案上,燃着数枝喜烛,辉煌如昼,照入她迷濛的眼帘。她的衔珠凤履踏在毡毯上,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殿下的喜酒,终于喝到了!”
“殿下早点喝完我们敬的酒,早点和娘子送入洞房,哈哈哈哈——”
每个人都面带喜气,与新郎官把酒言欢,往来笑谈。李曜面色微微酡红,只笑不语,接下所有人的敬酒。
她一出现,原本喧嚣的礼堂安静下来,里面将士都是李曜的亲卫,大梁陇西的军功贵族子弟,也是后来尸山血海中送他上皇位的亲信。
都是她前世今生熟悉的面孔。
最终都是身居高位,显赫之后又凄惨坠落。有的秋后问斩,有的举家流放,还有的装疯卖傻,孤苦一生。
众生皆苦,如此作想,她觉得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重来一回。
朝露掐了掐麻木的掌心,慢慢想到,或许她已经撑不到李曜夺下西域,去大梁称帝了。她应该不会再卷入前世最痛苦的宫廷纷争,就已经死去了。
这一世,能死在西域,甚至可以在乌兹寿终,是一件也算圆满的事情。
洛朝露微微出神,回首望向天际处垂下来的夜幕。
天色的青白与墨黑交织,化作濛濛的暗灰,与自由的流云翻涌在一处,无限绵延,仿佛没有尽头。
她不禁停下来想,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应是已在浮屠塔完成了仪式,高坐莲台,接受万千信众的朝拜,当堂诵念她听不懂的梵语佛经。
想到他光风霁月,济世度人的模样,朝露忍不住勾了勾血色的唇角。
盼他成佛成道,功德无量。
侍女轻轻推了她一下,示意她继续往前走。
高亢起伏的赞礼声中,朝露眼帘微垂,默默行至堂前,来到李曜身旁。
正在这时,有人匆匆入堂,在李曜身侧耳语几句。
李曜的面色微微一沉,黑沉的目光映着惶惶烛火,朝她扫过来。
朝露神色一凛,蓦地扫视一圈礼堂,不见洛枭的身影。她心头狂跳,微微喘息,道:
“我三哥呢?我要见他。”
“李曜,你言而无信!”见他面色阴郁,沉默不语,朝露以为他出尔反尔,又要将洛枭赶尽杀绝,扯下头顶的喜帕,与他愤声对峙。
“他诡计多端,自行逃脱,与我何干?”李曜冷冷道,“先拜堂成亲。”
语罢,他不耐地捉住她的手腕,牵着她与自己一道跪拜天地。
他没有用多大力道,朝露想要挣脱,被身后的侍女扣着背,往下压,强迫她拜堂。
她的额头轻触冰凉的地砖,浑身虚浮的血流在倒涌。
因为担忧洛枭生死,她的胸前起伏不定,喉间凝滞良久的腥涩血气不断上涌,终于“哇”地一声吐了一口血来。
凤冠堕地,珠钗折断。鲜红浸染了她的嫁衣,其上描绣的鸾凤与她一道泣血,哀艳凄美。
“朝露!”李曜惊觉,想要将她扶起。
就在此时,疾风一阵,案前的大红喜烛微微一晃。
一道声音破空而来,金光掠过,撕裂了凄迷的夜色。
一支金箭自远处的檐顶飞来,穿堂而入,直直刺向李曜。
他身形影动,下意识地松开了捉着她腕的手,向另一侧避去。
迅猛无比的箭矢擦着他肩头而过,先是划破他玄底扬赤的华贵翟衣,将堂前高悬的大红“囍”一下子射落,碎裂一地,满堂颓唐。
此箭并非致命,只为羞辱。
在场所有武将纷纷拔刀,全全戒备。
门外传来一人慌乱的脚步声。来人几近是连滚带爬奔入礼堂,面色惊惧,禀告道:
“殿、殿下,高昌王军突然出现,将整个驿馆围了起来!”
众人一惊,纷纷朝外望去。只见驿站的大门已被轰然破开,大片金甲随之如潮水一般涌入,火杖通明,阵势骇人。
见此情此景,哪怕是身经百战的梁军都有些发憷。
只因此次入城,只带了少量精兵护卫,人寡力薄,只欲暗度陈仓,从未想在高昌起明面的冲突。未曾料到,竟然真的惊动了高昌王军。
跌坐在堂前的洛朝露艰难地抬首,撩起眼皮,朝那重重金甲望去。
她心头一动。高昌王军只听命于国主一人。
是那个人,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