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皑皑山雪已开始消融,露出底下掩埋的焦土和废墟。
男人一身落拓墨色劲装,新生的乌发束于身后,下颔已有微微青茬。他一步一步走上山门,举步缓慢,汗湿脊背,浸没了未愈的伤口,血渍斑斑,却隐在玄衣中了无踪迹。
佛殿一片暗灰的余烬之中,有白衣老僧立于烧毁的佛像前,朝他双手合十。
似是等了他许久,似是早知他会来。
洛襄重伤之下,体力不支,抱起香案上一蛊瓷坛,血痕遍布的手轻轻拂过,掠过老僧淡声道:
“我已不是佛门中人。”
老僧微微一笑道:
“吾名玄渡,乃是彼岸的引渡之僧,特来召施主往生佛国。”
洛襄嗤笑道:
“我前半生修佛,后半生深陷杀戮,五戒尽破,如何再能成佛?”
老僧却正色道:
“施主虽未持佛门之戒,但佛心至坚,以金刚之身救苦救难,渡人渡己,何尝不是菩提正果?”
语罢,他笑盈盈地将宽大的袍袖一挥,为他显现了灵山大雷音寺的盛景。
玄猿献果,麋鹿衔花,青鸾舞,彩凤鸣。祥云笼罩,天幡飞扬,佛陀在正中莲座间拈花语笑,诸天菩萨、金刚力士簇聚两侧,法相庄严,静观众妙。
二人置身其中,万千华光在身间涌动,头顶有曼陀罗花和文殊兰交织相映,在比丘梵唱中四散落下,清圆自在。
正是天上佛国,极乐净土。凡人无不所求,众僧心向往之。
老僧慈眉善目,笑眯眯道:
“九世九劫,因果得解,渡尽凡人,你功德圆满,可再归佛道。”
声如洪钟,震荡三界,直抵人心。
洛襄神思恍惚,垂首凝望怀中的瓷冢。
若他成了佛,跳出了轮回,就不会再有来世,无缘与她再见了。
俄而,洛襄摇了摇头,道:
“弟子尚有一人未渡,誓不成佛。”
老僧笑意敛起,袍袖一拢,漫天金光稍纵即逝,佛国盛景不再。环顾四处,周遭仍是一片火烧后的荒芜破庙。
他低斥一声,如雷鸣轰然,振聋发聩:
“历经九世,你仍是执迷不悟?哪怕违背佛陀的旨意,你也要贪恋红尘?”
洛襄目光投向空山之下,只见霞飞云敛,滚滚红尘,万丈人间烟火,映入他眸中。
他蓦然一笑道:
“此心不改。”
引渡僧一言不发,又挥展袍袖,转瞬间,山下已成一片熊熊炼狱。
此为无间,众生极苦,只因痴迷其中,沉浮往复,无法超脱。
刀山火海,举体无完肤,方寸血肉皆割裂,肝肠尽烂,骨肉都糜。身在其中,众鬼身如红藕华开,终岁哀嚎惨叫声不绝。
阴风吹之,则死已还生。一夜死生,地下每经万遍,一朝苦痛,人间已过百年。
老僧冷声道:
“她损人梵行,数造杀孽,一心向恶,无可救药。当入恶鬼道,永堕无间地狱。”
闻言,洛襄心中一动,捂住胸前撕裂开去的伤口,缓缓拭去唇边溢出的血。他怀抱瓷冢,朝老僧单手行佛礼,道: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愿再入轮回,再渡她一世。”
老僧袍袖垂落,无间炼狱的景象又化作他指间齑粉。他摇头叹息,道:
“当真,还是窥不破吗?”
洛襄低头一笑,道一句:
“求仁得仁,无怨无悔。”
他放下瓷冢,双膝跪地,对着老僧三叩首道:
“求佛为我指引,让我与她再入红尘。”
引渡僧望着山云初起,日暮沉落,重重叹了一口气,道:
“西方极乐,有神鸟名曰迦楼罗,以心发愿,自投炽火,涅槃焚身之后,换得一纯净琉璃舍利,可脱无间,重生人世。”
“但……凡有所求,皆附代价。”
洛襄抬首,见老僧欲言又止,幽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饱含憾意,捋着白须道:
“迦楼罗为鸟,因一世又一世浴于业火,每逢月圆,必要受欲火焚身之苦,难消难解,死后方休。”
洛襄垂眸,无丝毫犹豫:
“爱欲本在我身,弟子甘愿受此刑,以换得她再有来生。”
待洛襄再抬首,白衣老僧早已消散,唯有叹息的回响仍在,余音浩荡,在山间不止不绝:
“真乃业障,欢喜业障……”
夤夜,清月如银,雷音寺的焦墟废土又再度燃起大火。
冲天的火光中,初受戒的绛袍,佛子的袈裟,国师的僧袍,直至最后的玄黑缁衣,皆化为一寸一寸的灰烬。
连带着记忆里漫天的佛经诵偈,王庭里一夜不尽的缠绵,屏风前那抹认真习字的剪影,那一枚无法宣泄爱意的绳结,还有最后雷音寺前决然离去的背影……
伊人桃面笑靥,酥腰云鬓,亦尽数付之一炬。
一生飘摇不定的命途,如幻化的吉光片羽,就在眼底一一掠过,消散了。
此生已休,但求来世。
他不会后悔,也不遗憾。
火焰明光,生生不息,照尽两世。
……
今生。
长安城二十里外,洛朝露从一场烈焰大火的梦中醒来。
她体肤炙热如焚,浑身发抖,心头狂跳。
洛朝露抚了抚胸口,缓缓下了软榻,浅眠之后,恢复了些许精力。
她与邹云领着西域联军,从敦煌至长安,连日跋涉,昼夜不停,今夜这是她第一回沾榻,竟然独自睡了过去。
朝露披上大氅,带上马鞭,朝帐外走去。
不同于一路上的一座座边城,长安戒备严密,不好带整支军队入内。她需得和邹云一道想个办法,可他近日老是避着她,行军也并不紧快。
朝露蹙起眉头。
帐外,月色如水,一群巡逻的甲兵聚在一处,指着远方一处遥遥的火光四下低语。
朝露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神色骤然一凛。
是北匈人的玄甲骑兵。
不止有她这一支乌兹王军绕过边城,走险山恶水,奔赴长安。她一眼所见,熟悉万分,就知晓这是北匈人的骑兵,定是从长安北面的定襄城来的。
定襄是大梁北境的重镇,历来由藩王镇守,防守森严,北匈骑兵怎能轻易入内?
洛朝露想到洛襄还在长安,心思不定,当即叫亲卫牵来坐骑,拿上弓箭,欲与一支小队过去探一探北匈人的虚实。
一夜未露面的邹云疾步而来,劝她道:
“王,不必担心,北匈人只是佯攻,并非真的要与大梁开战。”
朝露勒住马,面露狐疑,皱眉道:
“你又如何知道北匈人的用意?”
“这几日为何要停在长安城外,不再想办法入城?”
邹云一愣,进而垂下头,一言不发。
一路上,他怪异的举止早就引得朝露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