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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此咒心,能于十方事善知识。四威仪中供养如意,恒沙如来会中推为大法王子……”
小羽还未睁眼,先隐约听到远方僧众们诵读《楞严咒》的早课声。也不知睡了多久了,屋子被窗帘透进来的日光照得亮堂堂的。禅房里的窗帘自是不怎么挡光的,人家高僧们天没亮就起床了,哪用得着遮光窗帘?
小羽随后意识到自己是横躺在床上的,她的头枕着姚诚的肚子,双脚高高翘起搭在墙上,上身盖着被子。扭头见姚诚早醒了,正静躺着看书,没起床大概是不想把她弄醒。这要是换作别的女孩,要么起身下床要么移回自己枕头上。小羽眨了下发涩的眼皮,感觉还有点儿困,就闭上眼又睡了会儿,直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喂,起来了,”姚诚拍她的肩膀,他的肚皮随着话语声在她头下颤动,“人家找上门了。”
二人这才下地出屋,穿过空气清新的院子去开前门。是景萧院里那个叫乐楣的看门僧,年龄比小羽看着还小两岁。乍见穿着方格子睡衣的两位客人,乐楣的小嘴张成O型,配上光光的脑袋和干净的皮肤,活脱脱一个旧式动画片里用水笔勾勒出来的小和尚。
“长老说,请、请小公子和小丫头过来吃饭,”乐楣平日估计也接触不到外人,还不怎么会称呼各色人等。
小羽和姚诚回屋换上昨日那套淑女书生服,跟着乐楣一路去到西院。景萧正手捧一只簸箕在后院喂鸟,听见二人脚步声也没回头,问:“听说你们明早就走了?人老了,睡得早醒得早,打扰你们睡懒觉了。”
“爷爷不老。我能睡,”小羽抬手指着姚诚,“他不管睡多晚也能起大早,不知是不是特异品种。”
“没心没肺的人觉都特多,”姚诚小声又快速地说了句,被小羽瞪了一眼。
“也不是非要明天走,”小羽眼瞅着龙螈山大小不一、品种各异的鸟儿都汇集到景萧这里,争先恐后地从簸箕里啄食。她认为食物只是一方面,鸟儿们都爱跟老和尚亲近,便如同她和姚诚一样。“我们约了两个同伴明天中午在布巴城会和,叫姚诚去把那俩人接来。爷爷想让我们住多久都可以。”
景萧扭头朝小羽望过来,一张老脸笑得像个皮松的孩童。“数这张嘴甜!你们还有正经事要忙,我瞧着你们都好,就放心了。进屋吃饭吧,别凉了,我吃过了。”
二人自行入内。昨天那张大圆桌已被撤走,小方桌上摆着豆浆、油条、白粥和咸菜。小羽和允佳在首府的家中入乡随俗,早餐通常吃面包火腿,一见这些久违的美食顿时胃口大开。
“再有个鸡蛋或鸭蛋就好了,”小羽说着,给姚诚和自己的粥碗里夹了几根咸菜。
他捧起白粥,“这里是寺庙。”
小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对对,鸡蛋是母鸡排出来的卵子。”
姚诚的嘴已经凑到碗边了,听完这话将碗搁回桌上,苦着脸对她说:“丫头,说话注意点儿行吗?还好我本来就不吃鸡蛋,否则一辈子的阴影。”
小羽喝了口粥,正要抓起大油条来吃,瞥见屋角摆放的一盆金桔。说来也怪,这棵金桔上的果子都是成对生的,每两颗共用一根小细枝,看起来倍儿整状。小羽其实昨天就注意到它了,当时人太多,没好意思去扒拉。此刻自然是不客气地走过去,摘了一对下来,将当中一颗塞入口中。
“好奇怪的味道!嗯嗯,刚入嘴时像石榴,吃到后来又有荔枝的味道……你尝尝。”她走回饭桌,将剩下那颗递给姚诚。姚诚接过金桔时眼中似有亮光一闪。
“这个味道分明是猕猴桃嘛,大概我这颗比你的酸。”
“这叫同心桔,”景萧从门口走进来,在小桌旁陪二人坐下,“是陆锦他大师兄鹤琅送的宝株,本寺近几年来的生财之道。情侣们求得一对,吃后可以增进缘分。我怕本寺有那不老实的僧人偷吃,就给搬到我屋里来守着。”
啥?小羽僵住了。说好了只是结伴出来旅游的,这、这一不小心还结婚了吗?眼角余光见姚诚笑得肩膀微颤,想起这家伙一向见多识广,多半是吃之前就知道金桔的妙处了。然而当着景萧的面也不便发作,何况还有比这重要的问题。
“爷爷,你跟我们这么亲,是因为认识上辈子那俩人吗?”
小羽问话的同时留意姚诚的反应,见那家伙也露出关注的神情。通过这两日的观察,她认为姚诚对龙螈寺的一切毫无记忆,不像是装的。
“那是自然,”景萧毫不避讳地说,“这个世界的运转规则就是因果相生,性空缘起。不光我们,所有人降世时已然与其他人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些旧业会于今世了,还有新缘被打造。若不这么设计,世界岂不乱套了吗……只不过凡人因生死中断了记忆,看不出联系罢了。”
小羽边吃边点头。她记得计算机课上的老师曾说过,编程中最难实现的不是规则,反而是“无规则”。就拿随机数来讲,大多数计算机只能产生伪随机数,也就是让用它的人无法预测而已,其实还是有规律可循的。为了加大其不可预测性,有的算法甚至把硬件参数拿来使用,比如此刻计算机的温度、今天的日期等。真的要实现随即数只能借助于量子效应。
“量子效应,”小羽记得那天下课后,坐在她同排右边的姚诚脸上扯出一丝讽刺的笑,“量子效应就是真随机了吗?也许咱们所在的宇宙就是一台被什么人建造的超级电脑,那么量子这种玩意儿也不过是让宇宙外的程序员们头疼的伪随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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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说的有道理,”小羽接过姚诚递过来的第二根油条。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我身边这小子就是你那位已故的陌岩师侄吗?唉,真想把姚诚一脚踢回东院去。
景萧干吃了口咸菜,“说实话,我都这把年纪了,无儿无女也无徒,一直赖着不走就是想再见上你俩一面。今回了却了我的心事——”
“爷爷快别这么说!”小羽慌忙打断景萧,六岁那年失去母亲的悲痛再次涌上心头,“你等着,我再过几天就去那上面。”
她用油条指了指天空的方向。
“我去给你偷颗桃子。他们就算知道是我干的,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有大魅羽姐姐护着我。”
景萧欣慰地望着她,“鹤琅也说过要给我拿桃子回来,被我婉拒了,你们都是好孩子。我十来岁出家,念了一辈子的佛,若是到老还参不透生死,那还不如凡夫俗子。现如今这副破旧的皮囊对我来说只是累赘。”
“可是我还没跟你待够啊!”想到下次再来这里旅游时,此间禅院便和东边那家一样空空荡荡,小羽的眼眶便刺痛起来。她求救地望向姚诚,希望他也能帮自己劝劝景萧。
姚诚一反常态地没听她的话,伸手拍了下她的胳膊,问景萧:“爷爷可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景萧与姚诚对视,口中却在问小羽:“丫头,你也是学佛修道之人。在你看来,佛门到底是要人做什么的?”
要是换个时候,小羽又不知该怎么耍嘴皮子了。此刻她猜想景萧的问题定有深意,便也认真思索起来。她自己的佛学修为大部分来自陇艮,好在天性聪颖,反应快,尤其擅长举一反三。当下拿桌上的湿手巾擦干小油嘴,站起身来在禅房里走了一圈。
“自古以来,多数民众认为佛教是门宗教,一些内行将之归为哲学。当代也有些学者认为在世界观和生命观上,佛学与科学是殊途同归的。我么……”小羽止住脚步,便是平日胆大包天惯了,下面的话要出口也需要勇气。
“在我看来,学佛无异于参与了一场战争。”
从桌边两个男人的反应判断,小羽知道他们认可自己的说法。她也是在这两天来龙螈寺的路上才有了这么个模糊的概念。
“佛典中说,众生于无始劫前便已成佛,只因迷失了自性、以假当真,才堕入六道这个机制中,轮回不息。可能有人要问,既然都是圆满智慧的佛,为什么会迷失自性呢?也许是无聊了,又或者被逼的。我所关心的是——谁造的六道这个机制?”
小羽这个问题是冲着两个男人问的,那俩人只是用明亮的目光回望着她,没人回答,可小羽直觉他们知道答案。先头几年和陌岩作对的加藤、无涧那些坏蛋们,是不是就同六道创始人有关?
“所谓四大皆空,”小羽有了底气后,坐回桌边接着说,“空,并非什么都没有,是指本性是虚假的。前天在蓝菁寺的时候我曾用电脑游戏来打比方。游戏中的虚拟世界固然不是真实的,可给你一张空盘你也没法玩,是吧?‘万法唯识所现’,哪怕只有一个人在玩、用这一个人的识去感知,这个虚拟世界就生成了。修行者们看似悲观厌世,实则却是最积极好斗的一群人。因为他们的目标是彻底跳离六道这个机制,不再受因果轮回的约束,得大自由大解脱,多么狂妄的一群人啊!”
想来释迦牟尼,也就是她的陇艮师伯,曾在两千年前说过:“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句话并非将自己封神,让世人都来膜拜他。想要表达的是不受欺骗、不被愚弄,活着就要做自己命运的主宰这么一种精神。
景萧听到这里,赞许地点头,“那么小丫头认为,怎样才能打赢这场战争呢?”
“嗯,首先当然还是要修行啊!咱们不说游戏了,拿做梦来打比方。梦里你再怎么扛着机枪突突突,也不可能打赢梦外的人。所以先要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并找出使自己醒来的方法。无论大乘小乘,都是在教醒来的方法对吧?只不过若是能行大乘菩萨道,帮助所有还陷在梦里的人一一转醒,这场战争就算初战告捷了。要问那之后怎么样,我、我就不清楚了,我自己还没到那个境界。”
小羽说到后来噘起嘴,像个被考问高年级知识的低年级学生。
景萧站起身,走到书橱前取出一本灰皮书。线装的,但比常见的线装书要大,有小羽世界里杂志或图画书那般大小,走过来交到她手中。
小羽打开来看,确实有不少图片,下方有少许注释。有的画的是一整个人,有的画的只是一双手,十指捏成各种形状。她记得佛堂里有不少佛菩萨的手也是摆成类似的姿势。
“我曾经传给你那个大魅羽姐姐一些手印心法,让她拿来习武防身用的。以她那时的见识,说多了也不会明白。我这辈子没收过徒,外人只道是为了避免同我师兄那一支争权夺利。实则我所要做的事,非有先进世界的物理基础才能明白。”
小羽听到物理二字,将书稿转交给姚诚。
“我同大魅羽说过,手印使到极致,可以调动天地之气来做任何事,大到移山倒海,小至穿针引线。事实上,这些也只是细微末节。手印之所以有这些力量,是因为它触动了这个物理世界的隐秘机关。”
“机关?”小羽想起电脑游戏中的彩蛋。
“这个世界的机关分两种,一种由声启动,就是常说的咒语。另一种由形启动,但并非只要形状对了就能发挥作用。”
“还要用到真气,”小羽说。她记得大魅羽将老君的咒语书交给她时说过,同一句咒语,从修为高的人口里出来,比凡人念的威力要大得多。哎呀!这么一来,宇宙中的两大法宝岂不是都在她手中了?
景萧问她,“丫头知道真气的气,究竟是什么东西吗?”
这个小羽可就答不上来了。她隐约知道法术是种高维现象,这是当前修道界和物理界都认同了的。可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威力无比的真气呢,又什么玩意儿?和基本粒子有关吗?
姚诚一直在静静地翻书稿,这时抬头说:“气,差不多等同于物理界的‘熵’,不过是种反熵,或者逆熵。”
熵?小羽回忆着课本里学过的知识。最早是热力学的一个状态函数,其后被引申至数学、物理、生命科学等各个方面,据说是宇宙发展必须遵循的规律,一个“悲剧性的”规律。怎么个悲法呢?比如能量是好东西,但并非所有的能量都能被使用,这当中分有用和无用的能量。热力学中有用的能量需要“温差”的存在,有差别才能用来做功。所以宇宙虽然总能量守恒,但随着熵值的增大最终会进入永无差别的状态,成为死翘翘的一个大烂摊子。
“逆熵,说的就是违反宇宙规则的东西吗?”小羽问,“若希望宇宙不灭、生命不息,就要有这种挽救熵值不断增大的机制,是吗?”
“没错。我一生致力于手印的研究,”景萧在屋里缓慢踱着步,“其实早在这生之前就开始了,到现在也只是堪堪摸着了门道,离操纵世界最根本的那个机关还差得远。接下来要靠你们了,不是我撂担子,到了这一步,单靠禅定内修已经很难再往前进。丫头刚才不是说过,修道与科学是殊途同归的吗?一条路走不通的时候,不妨借鉴另一条路的法门。佛法即世间法,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小羽听到这里恍然了。景萧的话从头到尾是对着她说的,其实只是怕她不懂,借以引导而已。所谓的“担子”,当然是要交给姚诚这位佛学、物理学双拿。
让小羽欣慰的是,景萧说自己早在此生之前就开始研习手印,那他保不准也是陌岩和陇艮那种下凡渡劫的佛陀,圆寂后也会回佛国的吧?她曾手握陇艮给她的舍利,跟着陌岩去过一趟佛国。将来也许还能再见到景萧爷爷,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