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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昶从大袖中掏出一只陈旧的布玩偶。
巴掌大的玩偶,做成少女模样,穿着桔色的襦裙,绾得双环髻,戴上一圈已枯萎发黄的花环。花虽凋零,却不像经年腐朽之物,大概是前几月采摘下来,编织成环。
布偶不知被人洗过多少遍,被洗得褪色,桔不成桔,还衔有李昭身上那般山雪缱绻的淡香。
喜绥用双手捧起它,摩挲着眉眼处的缝线。这是她娘吉莲生亲手缝织的布偶,原本是要被她抱在怀里酣睡,陪她捱过每个冬天、每次梦魇,陪她葬入棺椁的。
九岁那年的冬日,她自觉病入膏肓,已到了在魇中痛得无法呼吸,惊厥颤抖的地步。父亲下值后遍寻名医请脉,无果,娘亲四处拜神以寿相折,无果。
有一日,百薇守她到半夜,见她又咳血猝醒,便慌忙去喊爹娘。
二老那时几乎已不抱希望,想着她能活多久,就养她多久、治她多久,遂高高兴兴地安慰她不要害怕,死门桥畔亦有花有草,遇上鬼丁统统揍一顿就是。
次日娘亲为她缝织了一个布玩偶,“这就是长大后的喜绥,不论你去哪儿,她都会陪着你,你抱着她睡觉,她便陪你入梦,见魔屠魔,见鬼杀鬼,好不好?就算……”说至此处阿娘已泣不成声,“就算你一睡不醒……娘亲也将她与你葬在一处,定不教你一人在黄泉路上害怕……”
久病多疑,大夫早就不避讳她了,爹娘也很早就做好了准备,坦坦然向她说起地狱阎罗的趣事,只望她走时开心一些,勇敢一些。
所以喜绥也很早明白自己并不能被救活,浪费药材只会是爹娘的拖累。
于是大寒那天,她熬到半夜没睡,趁着百薇睡着,穿上厚厚的棉袄,抱着布偶,从狗洞里钻出了府。
漫无目的地走在大雪纷飞的雁安城街上,雪花好大一片,落到她身上,她却几乎感受不到它们带来的冷。她想找个寂静无人的地方,抱着布偶等死。
喜绥天真地以为,只要不教爹娘看见她死去时的模样,他们就没那么伤心了,早一点死,爹再不需要看人脸色酬银子,娘也不会被各路神仙折寿了。
可怜百薇,刚跟了她一年,不知道会不会被爹娘打发出府,或是撵回那座山里……
那天她想了很多人,每个见过她的亲戚都想到了,每个照顾过她的嬷嬷丫鬟也都想了一下。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不熟悉的巷尾里,看见几个竹编筐,就爬了进去,不想让天地间任何一人找到。
睡吧!开始睡了!这一梦定然比没有炭火的日夜更痛,她将再也不会醒来!
闭上眼,她又流着满脸的泪颤抖着睁开……等等,等一下,她还有话要说: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你们看好了,我这就要死了,不要折我爹娘的寿,也不要让我咳血惊醒,不要让鬼缠我的身,更不要带走我的娃娃……可怜可怜我,虽然我穿了棉袄,但也请快快让我冻死在这里吧,不要太痛苦了……如果可以,就让爹娘把百薇当作亲生女儿,让她替我尽孝吧……”
话音刚落,噗通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先一步横尸在了她的面前。
喜绥吓得抽噎和害怕都停住了,赶忙向上天补充:“这人自己掉下来的,可不是我杀的啊!不要把罪罚算在我头上,我俩各死各的,谁都不许牵扯谁……”
话没说完,面前那“尸体”的手动了一下,又听得他沉沉地哀叹了一口气。
活的?!
喜绥迅速抹干眼泪,想从编筐里跨出来,却因太急,扑倒在地,只好钻着爬出来,手掌撑在雪地上,摸到一片热热的暖流,她抬起脸,仔细看,才看见这人身上全都是血。
她自己的七窍也常流血,见血倒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人不止七窍,浑身都在流血,必然受了重伤,再不快点救,就真要死了。
喜绥不认识路,找不到医馆,虽说久病成医,可身边也没有可用的东西为他止血。
她一醒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棉袄下的裙摆内层垫有软纱,她将其撕扯下来,想要裹在他的身上,俯身过去时,才看见那人是睁着眼的,只是双目无神,犹似灰白,麻木地盯着天穹。
他用虚弱的气音对喜绥说道:“不必了……”
喜绥并没有搭理他,一具动弹不得的“尸体”,还能强拗过她?费劲地在他的脑袋和手腕上裹了几圈棉纱,她又扯下一些,隔着衣物为他裹住胸口。
“不必了……”
这个人也是来求死的吗?喜绥可怜地看着他,想去找大夫来,或是寻个好人救他,但她又想,爹娘为她治病时,要施以重金,三邀四请才能请来那些大夫,足见他们轻易不想上门,如今这么大的风雪,恐怕没有人愿意跟她一个小孩子出来一趟。
喜绥拿起竹编筐,想将他撞到筐里,但他身形略长,不似她那般能没入,遂又转圈多拾了两个编筐,一边拿拳头不停地捶着筐底,一边用石头砸,最后掰开了两个筐底,使劲撑开他的身体,将两个筐子套入。
“不必了……”他只是不断低喃着重复这句话。
喜绥把棉袄脱下来给他披在身上,将布偶放进他的怀里,“你让她陪你说说别的吧,就会三个字,我都听烦了。”
然后解下腰带、系足带、发带,连成两根,用一根穿过两个编筐的孔洞,把圈他的“笼子”牢牢拴在一起,留出一截来,再用一根如法炮制地捆在另一面,最后握住两根绳头打上死结。
拳法最要练的便是力气,喜绥第一次这么感激爹娘逼她习武。
她将绳子套在身上,顺着风雪的去向走,便拖行起了一个人。
周围没有店铺,也没有房屋,放眼望去,被雪光映亮的是遥遥无际的两面青砖墙,也许是因为年幼,也许是因为她没走几步也犯起病痛,每一脚都像是踩在刀刃上,也许是风雪太大迷了眼,反正后来,喜绥再也没有在雁安城内走过这么长的巷子。
不知在夹墙中走了多久,她终于看到街坊。
她敲响了第一扇门,等了许久,没有人应答。她想,可能是太晚了吧!这么晚是她也不愿意出来开门的。
又走了一截,敲响了第二扇门,等了一会,没有人应答。她想,可能是睡得太熟了吧!她也常常这样,睡着后连爹娘抱着她哭喊都听不到。
于是再走一截,敲响了第三扇门,等了一会,没有人应答。她想,可能是回祖屋团圆了吧!娘说过,平民小户快过年时,是要早一些回家准备起来的。
走一截,敲一截,喜绥冻得全身发抖,身痛都顾不上了,后来鼻血滴落下来,她才知道自己犯病,她没法劝自己停下,因为停下只会更冷更痛,也没法劝自己放弃,因为那人还在不断地呢喃:
“不必了……”
像是被人抽断了筋骨,打坏了脑子,不然怎么从头到尾都只说这句话?
这人是不是比她还想死?不是的,喜绥觉得,如果他没有怀有一丝希望的话,应该不会一直和她说话。
所以她也没有放弃,也只能哄自己,下一个就开门,下一个就开门,总会遇上开门的人,不要放弃。
但喜绥不晓得,那座街坊一月前刚被废弃,每一户都搬出去了。
那天晚上,一个九岁的少女,拖着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在茫茫大雪中,敲响了半条街的门。
“没有人想救你……”她喃喃着,撑不住了,“怎么办?”
没有一盏灯为他亮起。
不,有一盏。
只有一盏。
“你叫什么名字?”
喜绥晕倒在门边,已无法回应。
少年从编筐爬出一只手来,力气只够把上她的脉。
原来她病了。
方才发作了。
就要死了。
谁又说无人的街坊没有亮灯呢。
那一刻,少年的心灯亮了。
“我救你。”
李昭摸到怀里唯一的信号,炸开了烟花。
迷迷糊糊中,喜绥知道很快就有人找到了他们,李昭让人安顿好她,就跟着那群黑衣人走了。
再见到李昭,是好几个月后的开春。他坐在她院上墙头,把玩着她的布偶娃娃,问:“你我也算生死之交了,把她留给我做个纪念如何?”
喜绥撑着下颌在窗边看他,杨柳风拂过,她歪头想了好一会才记起他是谁。
“你也不求死了?”
李昭看着她,不知是不是在回答她的话:“我打算听从父亲的命令,去很远的地方找一样东西。很快就要出发了。你若好好活着,我就会记得,要给你带比布偶还好玩的东西回来。”
从那天开始,李昭就总是在春秋离开,越到后头,时间越久。
就像这次一样,等着等着,已有四个月了。
喜绥看向李昶,殷切地问:“他有说什么吗?”
“唯愿你平安。”
喜绥忍不住追问:“李昭把这个娃娃留存至今,几乎完好无损,想必也很看重与我的这份……友谊吧?”
李昶淡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阿弟最是重情重义之人,喜绥小姐雪夜舍命相救之恩,自当没齿难忘。”
隔间里,傅遮心慌意乱,握着镜刺剪的手轻颤起来。
局势朝着他猜不透的方向走了。
因为,这件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藏在何处,从未告诉过李昶。
这个人,是如何拿到玩偶的?
最重要的是,李昭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那一夜,是喜绥先救他的。